这事苏丽珍是知道的。
她记得上辈子苏爷爷告诉过她,苏振东所在的酱厂倒闭后,他就失了业,要不是这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至,他也不至于听信别人的撺掇,一意孤行要跑去米国闯荡。
她丝毫不怀疑沈瑞的消息可靠性,不过如果按照他的说法,那间酱厂只是被合并的话,那依照现行的政策,苏振东的工作可以另行安排,不至于就直接下岗。
像是知道她的疑惑,那边沈瑞兀自解释道:“本来这对东哥来说是件好事。他在的那间酱厂与其说是厂子,不如说是个小作坊,没有规模可言,内部设施器具更是陈旧粗陋,其实东哥待在那里是屈才了。”
“只是我昨天收到消息,组织对原本预定接收酱厂的单位另有安排,转而计划将酱厂与另一家副食厂合并。但据我所了解,这家副食厂效益也不太好,除了规模上比原先那家酱厂强一些,其他方面并没有多少优势。”
“他们目前大多靠财政拨款来维持厂子内的基本运转,与酱厂合并后,政府应该会予以一定的资金扶持,短期内也许还好。但如果不能尽快想办法扭亏为盈,那之后的路依旧难走。”
苏丽珍这下听明白了,估计上辈子这家副食厂也没坚持多久,最终等着苏振东的依然是彻底失业的结局。原本以为换个地方能有一个新的开始,没想到结果还是一样令人失望,当真是一波三折。
而这样的波折对于前世正完全处于低谷期的苏振东来说,不啻于又一次精神折磨。
“其实前几年大规模平反后,我爷爷有意再帮东哥调动一下工作,但是不管是德叔还是东哥本人都态度坚决地拒绝了。所以我才想即便是说服他们,给东哥安排一个新工作,但他每天照旧要面对这座带给他痛苦记忆的城市和一成不变的生活。与其要换新环境,倒不如换个彻底,去到一个完全陌生、但机遇也更多的地方,从头来过。”
苏丽珍握着电话静静地听着,不管她承不承认,起码这一刻,对沈瑞的用心良苦,她是感激的。
所有能让她重视的人免于上辈子不幸结局的人,她都感激涕零,哪怕这个人是沈哲的家人。
于是,她也对电话那头郑重道:“沈先生,我赞同你的想法,我会试着劝说振东叔跟着你去南方发展。”
不过,她也没把话说死,“但是如果振东叔不同意,或者从始至终没有这个念头,那我只会建议他多去你那边看看,权当是散心。”
她不会把帮助苏振东的希望都放在沈瑞一个人身上,如果振东叔心里不愿意留在南方,她自信还有别的办法能让他振作起来,再不至于因为绝望而一意孤行。
当然,这个话就没有必要跟对方说了。
沈瑞听出她重视的态度,唇角忍不住往上扬了扬:“苏小姐尽力就好。毕竟对于我来说,能让苏小姐毫不犹豫地站在我这边一次,就算是不小的收获了。”
听见这话,苏丽珍有些不自在。
她下意识不愿深想,也不打算再跟对方聊个没完,不失礼貌地打了招呼就果断挂了电话。
另一头,沈瑞对着又一次嘟嘟作响的话筒,心情却明显好了不少。
慢条斯理地将电话放好,抬眼扫了眼墙上的挂历,他心里算计着接下来的行程,唇角再次高高扬起。
中秋,果然是有收获的节日。
这边苏丽珍放下电话后,重新端起砂锅往包厢走。
她心里默默复盘了刚刚与沈瑞的通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振东叔的事情有了眉目,虽然还是为自己不够谨慎而懊恼,但整体心情倒比之前好了点。
只是走了几步后,她忽然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直到无意识扫过空旷安静的大堂,她才猛然反应过来,她前后接了两通电话,加起来怎么也有小二十分钟了,结果这么长的时间里,包间里她爸妈、小麦姐和苏爷爷他们一个也没出来过。
这很不对劲儿,要放平常,以他们宝贝她的程度,早就出来找她了。
尤其刚刚,她妈着急忙慌地只跟她比了个手势,都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分明像是有什么事绊住了,脱不开身似的。
难不成包厢里苏爷爷父子俩吵起来了?
这么想着,她赶忙加快了脚步。
等到了包厢门口,因为房间门是敞开的,中间只隔着一道原木珠帘,所以她也没法在门外细听。
赶巧在门边的李翠英一看见她端着汤锅过来,赶忙帮她掀起了珠帘。
她抬眼往屋里一扫,这会儿只有苏爷爷和孟姑爷爷还坐在席间。苏爷爷的脸色很不好,面前的筷子只剩一支,酒杯也是倒了的;她爸站在旁边陪着,目光忧心忡忡。
芽芽垂着头窝在苏小麦怀里,情绪很低落,整个人又像之前一样,好像把自己隔绝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去看任何人。
而当她的目光与小麦姐对视时,对方则稍微朝她摇了摇头,又把目光转向对面的苏振东。
苏丽珍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就见坐在侧对门口位置的苏振东这会儿整个人缩在椅子上,把脸深深埋在双手间,肩膀一抖一抖的,间或有一、两道压抑的哭声传出。
只一照面,屋里这凝滞、沉闷的气氛便让苏丽珍知道,在她出去的这段时间,苏爷爷父子俩怕是真的大吵了一架。
李翠英没让苏丽珍动手,亲自接过闺女手上的汤锅,就将它轻轻放在桌面上,动作可以说十分小心翼翼。
似乎大家总有这么个不成文的“规矩”,会习惯性地给争吵过后的人们一个无比安静的环境,好像但凡发出一点响动,就会惊扰来之不易的安宁,让“战火”重燃。
但李翠英的这份小心落在苏厚德眼中,却让他心底涌起了一股心酸和愧疚。
原以为糊涂儿子这次来是有了长进,但事实证明,显然是他太过于乐观。
这会儿眼见着亲生儿子这样不争气,搅扰得孝顺他的干儿子一家都过不好节,他想想就忍不住张嘴骂人。
可话到了嘴边,记起几年来这样的斥责已经不知道有过多少回,一次次的恨铁不成钢每每也只换来失望,又顿生无力,竟是连骂人都提不起劲了。
苏厚德一瞬间像苍老了好几岁,良久才开口道:“算了,我不想再跟你废话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还想多活几年,好把芽芽带大。”
“苏振东,你给我听好了,以后我是真的不会再管你了。所以,吃完这顿饭你就走吧!卫华他们心眼好,愿意看顾我这个没用的糟老头子,没道理还要为你个不知好歹的混账,闹得连节都过不好。”
旁边苏卫华赶忙劝道:“干爸,我知道您老人家现在在气头上,可您还是别说这种气话。有啥事咱们商量着来,您要真把我们当一家人,就别这么见外。”
李翠英也上前安抚道:“是啊,干爸,振东兄弟也不容易。我看他这次来瘦了不少,想来一个人在那边,日子也难得很,您就消消气吧。”
苏丽珍看向苏振东,见他始终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吭声,唯独撑着脸的两只手都攥得紧紧的。
看这样下去不行,孟知祥叹了口气,站起来又对苏振东道:“振东啊,那杜晓兰辞了工作,跑去深市,你就一定要跟着去。那假如有一天她要出国,你要怎么办呢?”
苏丽珍一听这话,顿时惊讶不已。难怪苏爷爷会和振东叔吵得这么凶,原来这里头是这么个缘故。
随即又有些头疼,偏偏是这个节骨眼上闹出这样的事,那她答应沈瑞劝说振东叔去深市发展的事便暂时不能开口,便只是单纯去那边散心的话也不好提了。
那边孟知祥还在苦口婆心规劝:“你我都知道,这完全是有可能的。那个男人本来就有外国背景,现在政策也开放了,他们完全有可能说走就走。”
“我只问你,真到了那个时候,你难道还要撇下你的父亲和女儿,继续追着他们到国外吗?”
大家都把目光看向苏振东。
屋子里一时安静地落针可闻。
苏振东慢慢抬起脸,伸手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
他看了眼一脸忧虑的孟知祥,又看了眼沉默的老父亲,突然从椅子上起身,然后二话不说,就朝着苏厚德和孟知祥的方向跪了下去。
苏厚德一惊,下意识起来去拦,可是才一动,蓦然想到什么,脸上的神情一黯,半起的身子又缓缓坐了回去。
孟知祥忍不住皱眉:“振东,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振东抬起脸,苦笑一声:“爸、姑父,我知道你们对我很失望。其实我自己有时候也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就不像个男人。”
“我这次之所以一定要去深市找杜晓兰,不为别的,只是想当面跟他们说清楚。”
一听这话,所有人都眼睛一亮。先前微微撇过头、不愿看他的苏厚德更是转过脸,不错眼地盯着他。
这个回答也明显超出孟知祥预期,他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要再确认一下:“振东,你这话当真?”
可苏振东却没再回应他的话,只自顾自说道:“三天前,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杜晓兰已经辞职去了深市。那天我两个发小,大民和刚子找来我家,说当初教我们的刘老师过七十大寿,所以攒了个局,为老师祝寿,我们班大多数都会到场。”
“上学的时候,刘老师对我不错,这事又是大民和刚子张罗的,我自认把他俩当铁哥儿们,自然要去。只是没想到那天我去了以后,那个男人派了他手下的助理也到了场。”
听他说到这里,苏丽珍不由蹙起了眉,直觉事情不对。
“我根本没想到,那个男人派去的人在老师的寿宴上,当着我老师和一众同学的面,许诺要给我一大笔钱,只为了让我能立刻答应跟杜晓兰离婚。”
“我的那些同学,不管关系好坏的,都开始给那人说话。他们围着我,一个个都叫我大度些,说杜晓兰和那个男人原本就是一对,这些年分开也是情有可原。而我既然知道这些,就应该早点放手,好成全他们。”
这下,屋里除了芽芽之外的所有人脸色都沉了下来。
这算什么?
只要稍微有点良心的人都该知道,在这段关系中,苏振东从没对不起过任何人。
甚至如果当初不是他的陪伴和守护,那个杜晓兰能不能安安稳稳挨到今天也不一定。
那对男女打着“爱情”的幌子,为了一己私欲背叛婚姻、抛弃家庭,狠心伤害一个曾对他们有恩的人,本质上就是不忠、不义。
现在为了逼迫苏振东离婚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当着众人的面把苏振东面皮剥下来,血淋淋地丢在地上,供人随意践踏。
这分明就是折辱,是挑衅!
而把人逼到这个地步,他们甚至连面都不屑露一下!
还有苏振东那些同学,不知道收了多少好处,在那样的场合、说那样的话。为了站那对渣男贱女,一味把矛头指向最无辜的苏振东。
一边吃人血馒头看笑话,一边出卖良心拿见不得光的好处。
这群人没比那对渣男贱女强多少。
而明明是这么让人生气的事,可苏振东这个当事人的语气却十分平静,平静到有些木然。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除了刘老师之外,就连大民和刚子也认为全是我的错……其实我都看见了,那个男人派来的人一直在暗中给他们使眼色。”
苏丽珍听得不自觉捏紧了拳头。
事情到这儿已经很明显了,这破事就是苏振东的两个铁哥儿们带头做的局!
想想那样的真相,无疑是对苏振东的又一次沉重打击。
为了那点破事,那两人还真是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可真了不得!
同时,她心里也明白了苏振东为什么一定要去深市。
大抵是想亲自找到那两个人,当面锣、对面鼓地好好质问一番,该说的说,该骂的骂。痛快一点的,就是跟那个狗男人面对面打上一架,一方面出了心里这口恶气;一方面,大概也是真正地死心了。
上辈子的苏丽珍深恨自己恋爱脑,从不知理智为何物,所以重生后,总不断要求自己凡事要理智思考,多动脑子、少发脾气,绝不能让感性的想法凌驾在理性思维之上。
可这一刻,看着明明表情平静,但眼底的哀色如此之深的苏振东,她突然不想再讲道理了。
有时候,面对狼心狗肺的人,发一发疯也挺好。干什么总让心地善良的人去宽容、去让步,又不是他们爹妈,谁欠他们的!
于是,她看向苏振东,大声道:“振东叔,我支持您去深市!”
她神情郑重,掷地有声:“我不但支持您,我还要陪您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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