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全校进入期末复习期。宁濛课多,整天抱着书哀嚎,埋怨自己选错了方向,年年期末要人命。许阳娜在电脑上敲敲打打,文档写到一半,还不忘抽空膈应两句:“照你这么说,人家医学院的还活不活了。就昨天,图书馆我遇到那一医学生,黑眼圈都掉脖子上了,悬梁刺股灌咖啡,跟不要命似的,还学呢。”
她说到这儿,手一顿,后仰着脖子问明月:“欸,研究院的林霏联系你了吗?”
明月“嗯”了一声,手上动作没停,也在赶作业。这两天忙得脚不沾地,好多事堆着没动。
“林霏是个传奇。去年入围ANDAM大奖,虽然没走到最后,但能从全球新秀设计师脱颖而出,实在太不一般。”说起服装设计,宁濛更有发言权,所幸稿子也不画了,笔一扔,撕开一袋薯片指点江山,“她比我们大三届吧,院里老师谁不念叨她天分高。本来人没打算留校读研的,谁知道怎么又接着读了,可把老李高兴坏了。”
老李是她们这届辅导员,主教思政,以前也带过林霏那届,这两年人事调动,今年刚升院书记,整天忙着喝茶。
最后五分钟,明月敲下结束语,上传系统,完成。她往后一靠,松了口气。天热,宿舍开了空调,冷气吹得眼睛发涩,明月取下眼镜,仰头在滴眼药水。她度数不高,平时看电脑时戴一会儿,依庄女士的意思防蓝光。
“这事儿我也听说了,当初林霏要去巴黎进修,据传还是四大美院之一。结果她改主意联系了秦老。”许阳娜说,“秦老也是惜才,保研的名额说给就给了。原本他们那届有好几个意愿秦老的,谁知道来这一出,竞争太大,有些不愿冒险去了其他教授门下。”
宁濛啧啧两声,转头问起明月:“她人怎么样?好接触吗?”
“还行。”明月捂着眼睛缓神,拉长了声音说,“她发了好多资料给我,我还没来得及看。人挺好的。”
林霏是一个知性优雅的女人,朝人露出笑容时,很容易让人感受到善意。第一次见面太仓促,明月冒雨前来,打湿了衣物,林霏递来纸巾笑着说:“闻名不如见面,我总算见到真人了。本以为孙遥夸大其实,没想到还真让他遇见了天仙。”
孙遥?研究院那个学长貌似就叫孙遥。
侍应生端来一杯热咖啡,明月转了下杯口,不动声色掠过话题。那天聊得不久,一面之交,林霏愿意帮忙已是意料之外。只是分别前她突然说了一句:“我倒是很意外你会来找我。设计系的明月,早闻大名。”
旧话重提,有意无意谁也分辨不清。明月看过去,顶灯的光投射出成片阴影,林霏摇头轻笑了笑,神色在光晕里有些意味不明。
临近期末,好几门选修布置了结课作业,关乎学期绩点,全系忙得焦头烂额,明月实在腾不开手去做其他。林霏的资料搁置近两周,期间庄女士也没再催,不提醒真要忘了这茬。
许阳娜打打停停,问她:“那你毕设导师定了吗?林霏是秦老得意门生,她要能搭线帮忙联系一下,说不准秦老能当你指导教授。这含金量可不低,蹭蹭往上涨。”
提到毕设,她们仨脑袋都疼。宁濛薯片也不吃了,连声赞同:“对对,咱们学校服设这块秦老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我论文上要有秦老的大名,小人通通退散,答辩准能过。你俩有这交情,不问一声太亏了。”
每年答辩都有一两个喜欢为难人的老学究,退回去二辩三辩的大有人在。
明月放下手,前倾着身体,趴在桌上懒洋洋地说:“一杯咖啡能有什么交情。”
“一杯咖啡当然算不上交情。但能认识就已经比别人强上太多。”许阳娜意味深长地看向她,“有门路总比没门路好,有多少人拐了十万八千里想攀关系却攀不上。老话说得好,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明月,好多事儿明明有另一个走向,偏偏你不走。”
她说得浅显,没人听不懂。明月抿了抿嘴唇,眼睫轻轻一垂,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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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晚上是老李的思政课,全系闭卷论述文,计入期末总成绩,不得缺课。宁濛刚吃完一碗火鸡面,辣得不行,明月站在一旁给她递纸,手上大包小包挎了两个,一个是许阳娜的,刚跑前面去上厕所,还剩一个是宁濛的,这会儿正在教室门口拧鼻涕。
“再也不吃了,打死都不吃了。”宁濛两眼通红,闷头喝了一大口冰奶茶,“好辣,好辣!”
“上次你也这么说。”
“还不是你俩,吃啥不行要吃这玩意,纯属勾引我…”
宁濛大着舌头,口齿不清还在说,眼泪汪汪谁见谁怜。明月懒得跟她争,扯了张纸蒙她脸上,示意人赶紧擦擦,鼻涕又流出来了。临近上课,走廊里的人愈来愈多,路过问两句,宁濛抱着纸巾连声嘶气,模样太逗,明月没忍住笑出声。
她转过身,正巧看见许阳娜从厕所出来,有一群人刚出楼梯口,男女都有,熟人挺多。许阳娜人缘好,系里谁见都眼熟。打声招呼,再东拉西扯聊上几句,下次见就是朋友。许阳娜说是面子情,宁濛称其为成年人社会交际,总之别指望几句话就能托付真心。
明月看了一会儿,瞧见了顾流西,他头发略有些长,稍稍掩住眉毛,一双眼睛轻垂着,任由光影落在高高的鼻梁上。走廊里人太多,许阳娜在他身旁露出一笑。她很适合红唇,笑起来时尤为美艳风情。顾流西比她高许多,说话时需要微微低侧着脸,不过没太久,许阳娜凑近了些,笑吟吟拿过他手里的书。
明月转过身没再看了。她把奶茶塞进宁濛手里,说自己先进去占座。老李有个臭毛病,没事就爱坐前面喝茶,还要呸几口茶叶。平时忍忍也就算了,考试可不行。宁濛立马说坐后三排,最不济也得中间。
外面晃悠了一阵,后三排哪儿还有座位。明月看了一圈,挨着窗子坐下。时间还有几分钟,她翻开课本打算多看两句重点,免得一会儿作文都编不出来。
几分钟后,宁濛和许阳娜一起过来了,明月没抬头,一双眼睛仍落在书上。教室里人流涌动,吵嚷得听不清在说什么,有人抱着一沓答题纸进来,让各班委分发下去。轮到她们时,许阳娜多问了句老李人呢,班委扶了下眼镜,说老李有事,等下投影出论文题目,大家写完了就能走人。
这敢情好。宁濛吸了口奶茶,乐呵呵去搜标准范文,一边划拉一边问明月八百字够不够。明月撑着下巴,看了两眼投影仪,然后告诉她八百字是高考标准,老李这边得翻个倍,一千五打底。
“一千五?他是人吗。”宁濛瞪圆了眼睛,“上学期不还一千,怎么升个官连字数也升了。”
“你懂什么,老李这叫在其位谋其事。”许阳娜抽出圆珠笔摁了摁,“好歹都是院书记了,教的学生哪儿能拖后腿,思想觉悟这一方面就得往上拔高,不然怎么能衬托出他教得好。”
宁濛瘪嘴,嘀咕老李真会借花献佛。明月在一旁闲闲地问她查完了没,宁濛头一抬,才看见讲台边立了几个班委,正提着布袋收手机。得,搜出来也白搭。宁濛无语至极,手机一关,麻溜的放许阳娜手里,一起交上去。
十来分钟后,老李姗姗来迟,明月将将写了个开头。她不喜欢写文章,尤其是论述观点,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偏生还要写出花来,实在折磨人。
大约是老天爷听到心声,有人敲了敲桌。明月抬起头一愣,老李站在许阳娜旁边,脸色严肃,一手握住手机,一手朝她招呼道:“明月,你出来一下。”
怕影响到别人,老李声音轻,但周围一圈人还是听到了。十几双眼睛刷刷望过来,明月放下笔,仍有些反应不及。老李是美院书记,平时事多,一般不会特意找底下学生闲聊。眼下是结课考核,若非必要,老李更不可能在这个档口把她叫出去。除了事情有关于她……那会是什么事呢?
明月脸上浮现出疑惑,刚走出教室,老李就严肃地说:“明月,刚刚你叔叔来电话了,说你外婆出了事,现下正在医院抢救……”
“轰”地一声,明月的脑袋像是被炸开了般,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像是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又像是再也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她的目光从疑惑渐渐转为不可置信,又掺杂了几分惊惧,她的身体开始发抖,连嗓音也抖得厉害:“我外婆……”
“说是演出事故,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你叔叔没联系上你,说你手机关机,我刚帮你解释了是在考试。”老李叹了口气,拍拍她肩膀,“快收拾一下去医院吧。你先别慌,说不定你外婆已经没事了。”
对,没事,演出几十年,庄女士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一定会没事,可能是没歇息好,一时有些头疼脑热……没事,没事的,明月使劲闭上眼,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她从始至终都没发现自己的牙齿在一刻不休地颤动打架,嗒、嗒,这声音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萦绕在她周身,像一台精密仪器突然崩坏,明月动了动腿,差点膝盖一软跌在走廊上。
老李连忙架住她的手,“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马上帮你联系校医……”
“不,不用。我没事,我、谢谢、谢谢老师……我没事,没事。”
明月撑住墙壁,突然而然的眼泪从颤抖的睫毛里簌簌滚下。她胡乱擦了把脸,快步走进教室。全系的手机都混在一起,她茫然地想刚刚许阳娜是放在了哪个布袋,是青色,还是灰色。她低下头去翻找,没一会儿有人碰了碰她手臂,明月回过头一看,是她的手机。
班委小声说:“你,你没事吧?”
明月愣愣抬起头,苍白的脸褪尽血色,眼周不知何时起了大小不一的红点,看着像是过敏了。班委看得一怔,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下。他坐前头,一开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排交头接耳声没停,几个班委轮流在管,轮到他脾气好,走到后头去敲桌子,没成想许阳娜带头违反纪律,问他老李今天开了什么破会,没事拉明月出去干什么。他听得一头雾水,说不知道。
这是实话。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几乎每个人都抬起头看了一眼讲台,有些盯得久,有些不大关心。
明月终于回过神般说了声“谢谢”,她握紧手机,转身出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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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后,明月依旧记得那一天,天空堆满了云,申城的雨是那般急,那般的多,轰轰烈烈,没有尽头,像在宣告接下来即将开始的梅雨季,就如在那一天宣判了明月的人生,即将走入没有尽头的沼泽。
严重脑溢血,位置不好,在脑干。医生刚下手术台,没摘口罩,声音雾蒙蒙的有些听不清,“……看她恢复情况,三个月观察期,如果能醒来最好。”
“那醒不来呢?”
“长时间昏迷不醒,失去自主意识,能够再清醒的几率微乎其微,很大可能会是植物人。”医生说,“病人出血量太大,送来抢救时脑组织已经存在一定损伤,所以……”他看了一眼面前几人,语气低了几分,“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老金仰头不语,深深吐出长气,他今年五十五,平日就在戏馆里做些杂物,年轻时潦倒街头被捡回来,自觉是一份子,也守了十几年大门。老顽童心性,不服老,戏馆上下都尊他一声金叔。他伛偻着背,随意挥了挥手,让周围几人都回去,演出砸了,该赔钱赔钱,该道歉道歉,唱了一辈子的戏,可不能在最后砸了招牌。
师兄弟几个红着眼眶,咬牙应了声好。老金走了几步,坐到明月身边,摸了摸衣兜,掏出两张皱皱巴巴的纸。
明月没接,她仍低着头,声音嘶哑的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江虹那丫头不唱了。”老金拍了拍衣服,摇头,“真不是个东西。说不唱就不唱了,演出在即,人拿了护照就要往外头奔,你外婆被她气昏了头,高血压一上来,嘭地一下倒在后台了。”
“为什么?”
“谁清楚江虹心里在想什么。她当年千里迢迢跑到你外婆面前拜师学艺,身段好,天资也高,你外婆挑来挑去,总算找了个入眼的做关门弟子,谁知道临了出这么个事。”金叔擦了把眼眶,“春秋馆是你外婆一生的心血,她一辈子都在找闺门旦传人,要不是你妈走得早,哪里轮得到她江虹!”
是啊,哪里轮得到江虹。
明月抬起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医院惨白的灯光照得四下通明,她想起月前回家,庄女士南巡回来,人看着消瘦几分,睡在躺椅上也没听曲,明月问家里阿姨去哪儿了,庄女士咳嗽几声,说上周回了老家。
“听说家里出了点事。”庄女士没睁眼,她保养得宜,一点也看不出是六十多的人了,“她没细说,我也不好问。这几天另请了个阿姨,做事不行,毛毛躁躁的,你外公养的那株白牡丹娇气怕晒,日头毒,我让她去把院里的遮阳伞支开,将花遮遮。她倒好,全遮在墙外那片月季花上。那牡丹晒了一下午,叶子都掉光了。”
明月父母早年去世,是外公抱着她回了庄家。那时庄女士躺在床上,一眼都没看她。小孩子都敏感,能分辨出好坏。外婆不喜欢父亲,包括她,明月一直都知道。她缩着脖子趴在外公怀里小声啜泣,听到外公叹了口气,唤了一声白伶。
“囡囡已经走了。”外公坐下来,怀里的她也侧过身体,那只抱过她的大手搭在庄女士臂弯上,轻柔又不容置疑地拉了拉,“白伶,你看看这个孩子,看一看她。”
过了很久很久,她不再哭,又累又困的视线里,庄女士终于转过头。她的一双眼睛在灯下红透了。她嗓音沙哑地问,这算什么?杀千刀的害惨了我女儿,我怎会再养他的孩子!
外公心善,一生救济过许多人,春秋馆里杂役的老人也曾受过他的恩惠。明月他更不会放任不管。一个屋檐下吃饭,再不待见,日子久了也慢慢过去。明月年纪大一点,便学外人叫起了庄女士,头一回听,外公在旁边抖了抖报纸,笑着说你好福气,这下出去谁知道你俩是祖孙。
明暗里夸容貌不减,庄女士难得赏了个眼神,轻哼着曲儿在厅里唱了一小段,是外公常听的《蝴蝶梦》。明月**岁,还听不明白,坐在一旁打起盹。她母亲也会唱戏,听说还是闺门旦传人,可惜到明月这儿失了天资,她一听就犯困,也难怪不讨人喜欢。
外公是在睡梦里去世的,享年七十一,不算长寿。庄女士离开申城散心,去渝都待了一段时间,那儿是外公的故乡。明月升上高三,学业重,每周末会跟庄女士打一个电话,大多是在汇报成绩单,偶尔会谈一点生活。电话打了三个多月,年关前夕,庄女士带着一车渝都特产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家里阿姨煮了香肠腊肉,明月没吃过渝都口味,第一口就觉得辣,她喝了口热水,眼泪瞬间漫在眼眶。过了零点,庄女士破例喝了口酒,祝她新年快乐,学业顺利,愿她能录取心仪的大学。
明月一愣,随即明白这是放手了。庄女士有心让她去学唱戏,想让她继承庄派唱腔,可她心不在此,学也学不会。明月对涂脂抹粉不感兴趣,就喜欢拿着画笔画画。从纸上画到墙上,再从墙面到庄女士的戏服上。有一次,甚至在演出前一晚毁掉了那身角花帔。那会儿她刚三四岁,庄女士还唱着杜丽娘,风华绝代,一票难求。
别扭这么多年,外公一走,家里就剩两人,说一句相依为命也不为过。明月低头喝了口饮料,再抬起脸时,笑得眉眼弯弯。
她说,也祝您新年快乐,万事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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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阳娜第一通电话没打通,明月刚上电梯。庄女士还在ICU术后观察,若无意外才转入普通病房,她没打算回家,就近找了个酒店。
许阳娜再打来时,她正插上房卡,房间瞬间亮堂一片,她蒙住眼睛,缓了两秒钟,手机震得明月手指发麻,她睁开眼去接,听到许阳娜在问多久回来。
“我不知道。”明月脱掉鞋,走到沙发前坐下,旁边是拉了半幅白色窗帘的落地窗,“可能会很久,我现在还不知道。”
许阳娜沉默了会儿,问发生了什么,明月朝后倒去,僵硬的脖颈枕在沙发上,嗓音疲惫而低哑:“家里出了点事……最近我都不会回学校了,我向老李请了假,他应该会给系里老师说一声。”
许阳娜听出她疲惫,没再细问,只说要帮忙尽管提,回来记得说一声,免得宿舍没人开门。明月这才想起自己走得匆忙,钥匙也没揣。她应了声好,挂了电话。
一周后,庄女士顺利转出ICU,被人推出来时,明月匆匆看了两眼,以往端雅得体的庄女士剃了头发,缠满纱布,边缘还能看出些许发暗的血渍和药液。她匆忙别过脸,眼泪随即砸落地面,不忍再看。
金叔和几个师兄赶过来帮忙操持,请了护工,又请了陪床,叫明月回家。明月不吭声,自己去护士站领了床被子回来,金叔瞪圆了眼,说她再不听话就叫师兄们拿人,明月闷头拉开折叠床,裹着被子没动了。师兄们年长,向来都疼明月,知道她这段时间难受。明月脾气拗,像她母亲,也和庄女士如出一辙。金叔唉了一声,没了法子,背着手蹒跚着走下了楼。
第二天中午老李打来电话,说期末考不能缺席,否则只能来年补考。明月看了眼窗外阴沉沉的天,垂着眼说她会参加。护工还在擦拭庄女士身体,布帘拉着,她只能看见灯光投射在帘上的影子,一个躬着腰,一个静静躺着,好似一座石雕。
再回申大,恍若隔世。明月匆匆上了宿舍楼,宁濛早在门口等她,一见到人,眼圈先红了。
“电脑那些我都给你收拾好了,这段时间的复习资料你记得看。”宁濛吸了两下鼻子,“许阳娜上课回不来,让我叮嘱你有事千万要说,别一个人憋着不吱声!还有,你喜欢的吃的我给你买了一口袋,你别嫌重,给我提走拿去吃。”
明月苦笑,“我又不是来逃难,你给我买这么多吃的干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一有事就不吃饭,你家里出这么大乱子,你……”宁濛抱住她没往下说,一把骨头硌得人生疼,“反正你拿走,多少吃点东西。再瘦就脱相了,不好看。”
宁濛送了一截路,她还有课,两人走到岔路口不得不分开。再过两周就是期末,校园里几乎没人晃荡,不是上课就在图书馆自习,明月抬头望了眼积云,天昏暗得像要顷刻落雨。
她走得慢,刚出林荫道一滴雨就砸在臂弯。明月停下来,空出一只手伸在半空,下一秒微凉的雨打在掌心,她垂眼一望,须臾间滴滴答答的雨浸湿了灰白色的水泥地。
下雨了。
申城的六月多雨,总是淅沥不尽。路太长,她走不到校门口,只能等雨停。明月站在树下,松开手提袋放在脚边,仰头看了眼翠绿的梧桐,如果不是雷雨,应该能躲一阵。
“明月?”
她回过头,街的另一侧是顾流西。他撑着一把黑色的伞,雨幕中瞧不清脸,只依稀看到他左手握了本书,像是刚下课。
等他走近了些,明月才看清他的伞。那是一把直柄伞,很大,罩在他身上几乎滴雨不沾。
明月朝人笑了一下,“突然下雨了,躲一会儿,等雨停。”
“你要去哪儿?”顾流西问她,“雨不会停,我送你。”
黑色的伞越过头顶,梧桐叶积蓄的雨啪嗒砸落,明月听着动静,知道雨下大了。
“谢谢,那麻烦你了,我要去校门口打车。”明月弯腰要去提口袋,下一秒却被另一只手越过,她怔了一下,抬头看见顾流西皱了下眉。宁濛塞的东西多,一大口袋零食说不重是假话,他还带了本书,撑着伞确实不太好拿。同学之间,互帮互助,明月垂眼抽走他手里的书,说:“我帮你拿这个吧。”
一段路走得普通,不快也不慢。远远能见校门时,顾流西突然问了一句:“期末还回来考吗?”
“要吧。”明月小心避过水坑,声音有些轻,“这次不考,下学期开学就要补考。大四还是别补考了吧,好丢人。”
顾流西听了笑了一声。明月微愣,后知后觉有些失言。
“大四很特别吗?”顾流西的声音穿在雨声中,听着有些失真,“应付完教授的论文,每周还要回来点卯,多少刻板教育,这些课不如不上。”
明月一点也不意外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心理学研究字相,认为字迹能反映出人的性格,同样在艺术生的世界里,作品也能在某些时候映射内心。单从那次微电影展就可见一斑。顾流西的风格太独特,不拘一格,任谁都能看出Matthew骨子里是一个叛逆乖张的人。
更别提这位还是半路出家,从金融系转到美院读设计,没点反骨还真办不成。
“不上课怎么毕业呢。”再走几步就到了,明月将书递给他,换了只手去接手提袋,“一年而已,其实等不了太久。大四是为顺利毕业,毕了业就都自由了。”说完,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士,“我到了,谢谢你送我过来。”
说了多少场面话,或许只有明月心里清楚。她当然不喜欢写论文,也不喜欢上课。疲于应付的社交充斥在校园内,她最想说的也只有自由。自由,自由。人当然是爱自由的,日出日落,旷野海潮,明月也计划过哪一天开车穿越无人区,一个人在路上,到底有多自由。
但人算不如天算,她得好好陪着庄女士,等她醒来。
顾流西看她上了车,黄色的车身在雨中变得模糊,他停了一会儿,转身往左边巷道走去。手机响了一阵,他没接,雨下得很密,几乎要吞噬掉天地的一切。
巷道太长,烟雨朦胧不清,蒋聿风在巷尾撑伞站着。他听到动静,往这边看了一眼,手机揣进裤兜。
“你怎么那么慢?”蒋聿风皱着眉毛,催促他赶紧进去,“你攒的局,你还不积极。里面人没见到你都不耐烦了,就等你来哄。”
顾流西一手插兜,另一只撑伞的手微抬,小院挂了一方匾额,天如水私厨。他走上台阶,推开院门,落后一步的蒋聿风听到他说:“合作而已,都讲究双方自愿。不愿留就走,我不强求。”
“你说两句软话不行?”蒋聿风听了头疼,“低头总会吧?”
顾流西站在廊下收了伞,他垂着眼,手背不知何时沾了一滴雨。蒋聿风还在等他接话,见他没表示,摇摇头说你是真行。
他倒忘了,太平山顶的顾家从不低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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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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