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最后一个期末来临之前,宁濛来了趟医院。值班护士正在记录庄女士脉压,明月看了眼数据,稍稍放心,悄声走出门外去见她。
“你怎么又瘦了。”宁濛递来水果,拧起眉头问,“你没请护工?”
明月把水果放旁边椅子上,她今天起得早,打了个哈欠,“请了,陪床也请了。我不放心,每天要过来看看。”
“那你还睡酒店?”
“嗯,暂时住那里。”明月往后靠去,仰头倚着墙,“她还没醒过来,我不想回去,我怕我一回去就像那天一样,除了接一个电话,好多事都来不及。”
宁濛沉默了几秒,学她模样也靠在墙上。她望着天花板顶灯,突然说了一句:“欸,你知道吗,阳娜最近谈恋爱了。”
“啊,是吗。”明月的声音听起来毫不意外。可能是太疲惫,她连追问都显得漫不经心,“那她什么时候谈的?”
宁濛的脑袋抵着墙转了小半圈,然后注视着明月的侧脸。停顿有几秒,她语气奇怪地问:“你居然关心时间?这种时候难道不更好奇她男朋友是谁吗?”
“猜也猜到了吧。最近期末她哪有时间出去社交,**不离十我们都认识。”还有一句话明月没说出口,她在心底默默把范围缩小了些。之前撞见的几次画面在脑海里开始闪回,明月闭上眼睛懒得去想,许阳娜从不按常理出牌。
“哦,那这次要让你大失所望了。”宁濛摇头感慨,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那句话让身旁人僵住了肩膀,“校运会上认识的,这妮子居然瞒了这么久。虽然体育系帅哥是恋爱首选,但有一说一,许阳娜太不是人了。才大一啊,她也下得去手。”
明月听笑了,肩颈松懈下来,闭着眼睛说:“怎么,听起来你很羡慕?”
“我羡慕??”宁濛顿时炸了,声音都拔高了几度。明月瞪她一眼,后者反应过来还在医院,捂着嘴小声反驳道:“我羡慕?不是,你是没见过她跟她男友那样,我呕——!上次食堂吃饭撞上了拼桌,他俩完全不顾他人死活,我回来缓了一下午!”
“那你也谈一个。”聊到琐事,明月显然轻松了许多,“到时候四人拼桌,比比谁更胜一筹。”
“……”比赛秀恩爱?
宁濛被恶心得抖了两下身体,光想想就起鸡皮疙瘩。
下午还有课,她不能多待。临走前宁濛问期末那天有没有安排,明月虚起眼睛想了一下,那天是6月21日,是许阳娜生日。
看她想起来,宁濛说:“阳娜的意思是随你,不想过来也行。她在江宁路订了地方,考完大家聚一下。但如果没有特别意外,我的意思还是想要你参加聚会。”
电梯门打开,宁濛走进去,按住了开门键。
“明月。”她客观地说,“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绷成弦,那样会断的。你现在需要放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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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下旬,申大各学院开始了期末考。美院课程相对较少,前前后后考了三天。最后一天结束,许阳娜站在楼下等她,“我过会儿再走,还要等人。你要不先和宁濛过去?位置她知道。”
天热,太阳还没落坡,明月接过她买的冰咖,边喝边点了点头,“她人呢?”
“先去南校门了,你现在过去正好打车。”许阳娜看了眼手表,“我还得等等,大一那边还没考完。”
明月惊讶,“体育生也写卷子?”
“人家也有正儿八经的专业课好吧。”
许阳娜不客气推她两把,示意赶紧走,生怕她改主意不去。明月顺从地朝后挥了挥手,许阳娜不放心,在后面又喊道:“南校门口,你没见到人就打电话!”
宁濛向来会找位置,她眼睛又尖,一眼就瞅见明月。两人坐上一辆的士,司机是个中年男人,喜欢听年代金曲,降了一半的窗户灌进来风,空气里飘荡着邓丽君的《偿还》。
“……你可以去找新的恋情,
也可以不留一点音讯,
但不要用偿还做借口,
再让我伤心……”
明月轻轻偏头靠在车窗上,窗外的街景像一格格胶卷飞速倒退。申城多巷道,新旧街区往往只隔一条马路,有的人在CBD纸醉金迷,有的人吃着巷尾小摊刚起锅的生煎,有人爱这座城市的多元并茂,有人理解不了这种强烈的割裂感。很多人来到申城,却又有很多人选择离开。
那江虹是什么呢?明月想不明白。
江虹走得太决绝,打不通电话,发不出微信,她没有留下一丝讯息,像是从这个世上消失了般,再也没出现在众人面前。春秋馆里传言太多,有说她出国去了,有说她跟一个男人走了,那男人年纪不小,家里儿子都上高中了。
那会儿明月回了一趟春秋馆,她听得一愣,想说不太可能。江虹是谁,春秋馆第一旦,继任庄派唱腔,昆曲界响当当的闺门旦传人。江虹能去当小三?这句话哽在明月喉咙里,问不出,咽不下。她茫然地看向庭院,夏季梧桐繁茂,适合躲阴凉,金叔在树下默默抽着烟,看样子听了半天。
明月突然不想再听。她拿了钥匙,去二楼衣帽间看戏服。前段时间她提交了开题报告,选择做新国风设计。系里老师打来电话劝了一番,委婉透露出选题不太好。
“现在是创世纪新风,复古元素少之又少,而且珠宝首饰向来是华美取胜,我翻看了你以往的设计作业,这个时候变换风格不是一种明智之举。”老师说得言辞恳切,“你的选题非常突出,也许在毕业答辩时会被很多人注意到。”
明月不是傻子,听懂了老师言下之意,没有人敢拿毕设冒险,更别提申大是出了名的答辩严格,每年都有数量不小的一批学生退回去二辩。毕设选择国风,确实是她冲动后的决定,虽然很冒险,但她冷静过后仍不想放弃。回拒之余,明月打算回戏园找些素材。
角花帔拖着长长的水袖,明月提起来,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观察过戏服上的纹路。她想为庄女士做些什么,也想践行自己曾许下的承诺。灯光从屋顶照到角落,明月一个人看了许久。窗子外蝈蝈在叫,她侧过脸,视线里的玻璃窗映出黑黝黝的天。
好像回到了无数个夏夜里,又好像只回到去年的某一天,庄女士时隔多年再唱杜丽娘,满堂喝彩,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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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派对办在酒店楼顶,是露天烧烤。宁濛喜欢美食,和几个人围在烧烤炉旁讨论茄子的做法,明月觉得热,站一会儿就去帮忙扎彩带了。
天色渐晚,气氛组扛着音响开始四处放歌,声音太大,明月揉了揉耳朵,默不作声换到角落里去。没几分钟,花廊外有了动静,陆陆续续有人打起招呼,祝寿星生日快乐。明月抽空望了一眼,许阳娜刚下台阶,左手边挽着一个男生,应是她新男友。他们后面还跟着几人,走近了些,露台的灯照在人脸上,是经管院那群人,除了蒋聿风,还有顾流西。
顾流西怎么会来?
明月背过身,弯腰捡起一截彩带,旁边人递来剪刀,说这箱有铁丝没捆好,小心别扎手。明月抬头一看,是个短头发女生,很短的头发,耳骨上有三个耳钉。
“成薇,快点啊。”
有人在唤,成薇应了一声,转脸对明月笑笑,她五官锐利,是很英气的长相,“我先过去帮忙了。你们弄不动就叫大晨,他扛半天音响也不嫌累。”
原来气氛组男生叫大晨。成薇前脚刚走,大晨就被拖过来当苦工,爬梯子挂彩带,完了还充当打气筒帮吹气球。许阳娜忙完一圈,终于招呼完人,带着小男友过来找明月。
“介绍一下,这是Bruce。”许阳娜晃了晃小男友的手,“祖父是英国人,前两年才回国读书,中文还行,随便交流。Bruce,这是明月,我室友。”
“嗨,你好。”Bruce面貌与东方人无异,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我知道你,设计系的明月学姐,你很美丽,我的室友都很喜欢你。下周我们打算去海滨坐船,那里可以潜水,你如果有空可以一起过来玩。”
许阳娜扑哧一下笑出声,明月尴尬地只想遁地逃走,她终于明白宁濛的一言难尽。许阳娜到底从哪儿淘来的人才。
“Bruce,邀请人不能这么直白,特别是对明月,我教过你的。”许阳娜边笑边说,“你应该说,明月学姐,你能不……”她话还没说完,就挨了明月一下。
许阳娜大笑着往男友身后躲,明月彩带一扔,也不扎了,抓住她手腕往外拖。Bruce抠抠头,护着许阳娜左右为难。动静有些大,两人一时忘了不在宿舍,等许阳娜后退着撞进蒋聿风怀里时,明月松开手,终于清醒了过来。
蒋聿风脸色不太好,他皱紧眉毛,对许阳娜说:“你看看路行不行,这后面就是铁签桶,你知不知道摔下去什么后果?”
“你当我三岁小孩啊,我又不会摔。”
“你当然不会摔,你踩高跷都没事。别人能和你一样吗?”
这话说的,许阳娜挽上Bruce的手臂,笑起来:“你急什么,摔了有我当肉垫。”
蒋聿风没再说话了。他紧抿着嘴唇,目光从许阳娜脸上扫过,然后落在明月身上。明月没看他,弯腰拾起一串扎好的彩带,绕过纸箱径自走了。另一头成薇在喊人帮忙,见她来了,伸手递去钳子,“来,把彩带给我。”
她跨在梯子上,明月怕人摔,帮忙扶了一会儿。
“好了,都绑完了。”成薇拍了拍手,动作利索的三两下跳了下来。大约是有了交情,成薇问她:“刚怎么回事啊?蒋聿风脸挂那么难看,不知道还以为他被绿了。”
“我跟阳娜闹习惯了,忘记还在外面。”明月摇头,“他的话,不清楚。”
“他俩不是发小么?我看今天这情况也不像啊。”
明月没应声。成薇是法学生,主修婚姻法,对情情爱爱看得不少,也没兴趣深究。她话题一转,又问起设计的事。她妹妹成绩不行,除了语文就没能看的,家里打算走艺术生,正纠结去画画还是考编导。
“设计需要天分。”明月说,“如果有文字功底,可以先去尝试学一学编导。不喜欢再另说。”
成薇也这么想,“她这高二读得鸡飞狗跳,还早恋。你说现在的小孩儿都怎么想的,十六七岁毛都没长齐,有那么喜欢么。”
真是艺高人胆大,说话从不留三分。明月哭笑不得。正好开饭,所有人过去落座。宁濛今晚传菜,坐得离烧烤炉近,许阳娜一如既往是人群焦点,坐中间。成薇位置不错,角落里挨着护栏,还透风。明月想都没想就放下手机占了个座,她要去趟卫生间。
回来时旁边坐了人,经管院的老方,还是老熟人。他旁边椅子上放了一瓶酒,看不出年份,老方正在开。成薇招呼她赶紧过来坐,老方百忙之中一抬头,“呦,这么巧,也坐这儿?”
“好位置,能吹风。”明月坐下来说,“成薇选得好。”
“位置是挺好,吹着小风,吃着烤肉……”老方龇牙咧嘴,手上海马刀一使劲,好险没断塞,“来来来,再配点好酒。帕图斯干红,今天特意带的。”
成薇嗤笑他借花献佛,“人顾流西拿来送许阳娜的,你倒好,蹭人玫瑰手留余香是吧。”
这个蹭字,特别有灵性。老方脸皮厚,解释道:“我得纠正一下哈,顾流西送了酒,许阳娜也发了话,今晚咱都得喝完,不醉不归。我倒一杯给明月,这没不对吧?”
“花言巧语,不是好人。”成薇判词。
“嘿,你这人怎么这样。”老方站起身去拿成薇面前的杯子,倒了半杯又递回去,“得,第一杯给您。成**官,您先干,我倒完一圈再给您满上。”
说完,他起身挨个倒酒。成薇喝了一口,皱起脸说有点涩。明月让她醒一会儿,这酒单宁重,直接喝口感不太柔顺。
“你还懂酒?”
“家里人有时候会喝一点。”明月靠在椅背,纤细的手臂自然搭在桌上,指尖摸着光滑透亮的玻璃杯,“时间久了,也稍微知道些。”
庄女士年轻时呼吸道惹了点毛病,饮食有严格的规定,平日很少饮酒,偶尔睡不着时,才会喝一点红酒助眠。有说这东西养颜,不知真假,但她向来会保养,很难说这个习惯有没有这层原因。明月的目光凝在酒液上,又想庄女士醒来肯定要生气。
不过是睡了一觉,就被人剃光了头发,这对风光了一辈子的庄白伶来说太可怕了。
右边突然有些动静,明月不动声色偏了下头,看见顾流西拉开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有钱人跟我们普通老百姓是不一样……”成薇还在感慨,明月却没再听清她说了什么。她略有些愣怔,下意识去寻老方。后者倒了一圈酒回来,一屁股坐在刚刚放酒的椅子上。合着搞半天,开酒也是鸠占鹊巢。
“欸,我有点好奇,”成薇在问,“学校里传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不知道她在问什么。
明月移开视线,笑了一下,“都在瞎传。”
她说得轻巧,成薇显然不信,喝了口酒起身去夹肉。饭桌上人多,声音嘈杂,明月垂眼吃了两口菜,余光中身旁那人在回消息,似乎很忙。
过了一会儿,明月悄无声息停了筷。她拿着杯子,低头在看手机,偶尔喝两口酒。明月酒量一般,容易上脸,这会儿工夫耳朵已经红了一片。
成薇喝得快,老方让她自己倒。桌上还开了几箱啤酒,成薇不喝混的,怕一会儿酒劲上来找不着北。酒拿过来,成薇先给自己满上,扭头问明月:“你再来点不?这酒还挺好喝,跟饮料似的。”
明月抬了抬酒杯,示意她倒。
饭桌上都是朋友,玩起来更没底线。许阳娜大约是真高兴,随他们玩了几把喝高了,宁濛也闹腾,踩着凳子跟大晨吆喝划拳。那头太热闹,成薇当个看客看得倒挺开心,时不时拍着手大笑。
“他们玩得也够大,红的黄的掺一起喝,明早起来脑袋不得炸了。”成薇埋头吃了两口菜,“我昨儿晚上恨不得掰开脑袋,把我那两本大部头塞进去。都说劝人学医天打雷劈,我看法学院也不遑多让。这两天用脑过度,今晚上怎么说也得善待自己。”
明月没开口说话,嘴唇抵着杯口,轻笑了笑,稍仰起下巴又喝了口酒。不知道是第几杯见底,她没感觉醉,桌子那头宁濛说了什么,听不太清,许阳娜哄然大笑,成薇在她身边笑到扶桌。笑声不断,很多人都在笑,明月眨了眨眼,也跟着笑。
然后一杯水被推了过来。明月眯起眼睛,顺着那只手往上瞧,顾流西刚放下水壶,露台昏暗的光打过他侧脸,显得鼻梁更高了。
“这是什么?”明月问。
“喝点热水。”顾流西答得平静,好像这并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千禧年的酒,有些后劲,不过口感柔滑,很容易喝多。你醉了,最好喝一点水。”
明月突然想笑,她脑袋清醒得能默出庄女士近三天脉压数据,哪里醉了。她不知道自己脖子那片连着耳朵都红透了。她伸出手指碰了碰那杯水,隔着玻璃都感觉到烫。
好烫,好烫。明月没有收手,仍抵着杯壁,好像过久一点也不觉得疼。
“我没有醉。”她认真地说,“我不喜欢喝热水。夏天谁喝热的?我不喝。”
“那你喜欢喝什么?”顾流西问。
“咖啡吧。夏天要冰的,冬天要热的,加不加奶都可以,但不要加糖。”说到这,明月嫌弃地皱皱鼻子,“你不觉得咖啡加糖很怪吗?”
顾流西没表示好,也没说不好,他只说:“你现在不能喝咖啡。换一个,除了咖啡还想喝什么?”
这一次明月想了很久。她垂着眼在想,顾流西到底想做什么。他借伞给许阳娜,又特意挑了一支价格不菲的酒庆祝她生日,他们之间似乎亲密暧昧,却又很快以许阳娜交了男友结束。明月想,顾流西太让人捉摸不透。有时他很神秘,有时又觉得他做什么都很坦然。就像现在,顾流西坐在她旁边,耐心地问她喜欢什么。
明月想不明白,也不想再琢磨。其实成薇和宁濛都说得对,今晚是一个放松的夜晚,她没必要为难自己。
于是明月抬眼看他,漂亮的眼睛弯起来,露出饱满的卧蚕。
“酸奶。”她轻飘飘地说,“我想喝酸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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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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