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炽阳如同熔金,慷慨地泼洒落地窗,化作一枚透镜,映出咖啡厅角落那道局促身影。
一件水洗标都磨到隐形的衬衫,让她像个闯进奢侈品店的流浪猫,与散发着“资本家芬芳”的精装修进行一场赔本对抗,格格不入、孤立无援。
黑色工牌狭促地挂在脖子上,哑光的姓名[丁耘砚]像要蒸发。
她对面坐着约莫“七点五竿子”能打着的远房表姨婆,那眉飞色舞、唾沫横飞的架势,跟冲刺年终奖的缅北电销人有得一拼:“哎哟喂,耘妹崽啊,这回你可是捞着‘优质资源’了!人小朴,特实诚,不藏着掖着,虽然离过婚,有点‘历史遗留小问题’,但人家诚意足啊!愿意一次性拿出三十八万彩礼,你嫁过去就是现成的阔太,这泼天的富贵,别人求都求不来!”
呵,“泼天的富贵”?
丁耘砚乏力地垂下眼睫,舌尖不服气地舔过后槽牙,把涌向嘴边的反驳之词咽了回去。
她感觉自己脑门上正被无形的烙铁烫上三个绿光闪闪的大字:接盘侠。
被表姨婆吹上天的“小朴”,论样貌倒也不差,但其他嘛……
相亲对象把刚点的满冰咖啡推过来,毫不掩饰眼神中的“单身女性尽调意图”:“这会儿时间离吃晚饭还早,我俩要不要去找个环境好点的私人影院?‘深度交流’下?”
“不用,我不爱看电影。”丁耘砚的嗓音带点中性冷感,语气表面平淡,但每个字都透着“已读,不爽”。
她手腕一旋拦下马克杯,将“试经水”原路退回:“还是您喝吧。您嘴角都上火起泡了,凉的正好清热。”
对方手上动作不依不挠,目光黏腻地扫过来。
从丁耘砚小腿往上爬,穿透腰部撩过胸脯,进行“重点部位估值”,在被洗得松垮、领口微敞的白T恤领口边缘流连,盘算着“残余性价比”。
皮肤上仿佛有无形的触手蠕动,丁耘砚感到恶寒,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猛地收紧因闷热而敞开的衬衫领口,咔哒、咔哒按紧纽扣,给自己裹上一层脆弱的“临时防火墙”。
“听你妈电话里念叨,今年又考公啦?还是没上岸?”表姨婆的“人文关怀”适时插入,此刻的热心塞满虚伪和居高临下,“唉,现在这年头,各行各业都卷。你也快三十了,再不嫁就……”
她努努嘴,压低声音却故意让三人都能听见,像在施舍一个绝密的“内推名额”:“小朴家里有硬路子!你跟他好好过,他爹保管给你安排个‘好去处’!比你在那破设计院画图强一万倍!”
大城市像个“屎镶金”的沼泽,丁耘砚陷在泥泞里,既爬不上去,又不甘心缩回那个一眼望到头的小镇。
四次笔试冲锋,成绩自由落体——
第一年岗状元,意气风发;
第二年岗第三,尚存侥幸;
第三年岗十六,力不从心;
今年省考岗五十九,卷得她灵魂出窍,失去最后一点心气。
受到“上岸失败”诅咒的丁耘砚只想原地消失,可脚尖刚转向门口一厘米,表姨婆的铁钳手就扣住了她的胳膊。
“你爸妈都这么大岁数了,身体都大不如前,还要干重活苦活给你补贴生活费,就盼着你懂事点,有个好归属。”淬毒的话语扎向她痛处,“听话,抓紧时间跟小朴好好‘培养培养’,感情都是处出来的!”
连续加班的疲惫像铅块灌满四肢,内耗严重的丁耘砚太阳穴突突直跳。
尺码偏小的内衣勒得胸腔嗡嗡作响,被强行按在“相亲局”里的屈辱感翻江倒海,顶得她喉头发紧没法呼吸,胃里酸液灼烧,快要将心肺呕出。
她猛地甩开那只手,像挣脱捕兽夹的困兽,顾不上什么“职场礼仪”或“淑女形象”,朝着人潮汹涌处没命地狂奔。
长期伏案、疏于运动的身体早已透支,紧绷的神经濒临断裂,头顶的烈日更是毫不留情地持续烘烤,一阵强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
眼前的街景瞬间扭曲、融化,翠绿的绿化带糊成一片晃动的进度条。
“骷髅女兵”徒劳地伸手,试图抓住一根救命草,指尖却只触碰到空气中的热浪。
过往高光时刻在丁耘砚脑中闪回:小学考双百分的奖状,中考被区重点择优录取的烫金通知书,高考红榜前五十的……
那些骄傲瞬间,像断电前最后闪烁的廉价灯泡,在急速坠落的黑暗中明灭几下。
噗嗤,彻底熄灭。
“老天爷呀,我这短暂的、无趣的、麻木的一生,难道就要交代在这滚烫的马路牙子上啦?”
丁耘砚的意识在混沌中漂浮,于虚无里随波逐流。
不知过了多久,耳朵被“解放了!”“撕书撕卷子!”“我要吃火锅,点爆辣!”的鬼哭狼嚎灌满。
一抹冰凉像初春雪水,丝丝缕缕地沁入额头,她艰难地掀开眼皮,习惯性地抬手去扶眼镜,意外地扑了个空。
头顶撑开一片蓝白相间的简易遮阳篷,立杆贴着“高考期间禁止鸣笛”的醒目告示。
服务台上,瓶装水的包装纸被尽数撕去,只余下透明的瓶身;摊开的报纸封面顶端,“2015年6月8日”几个大字清晰无误。
空气里弥漫着油墨、汗水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奇异气息。
如果这是梦境,未免也太真实。
“哎哟,妹儿,你终于醒了!”一张写满关切的中年女性脸庞凑过来。
她身上的紫色旗袍满是风韵,声音却带着吆喝般的洪亮爽利:“没事儿吧?感觉好点没?还晕不晕?刚才看你脸煞白,‘哐当’一下就倒路边了,这大热天的,肯定是中暑了!哎,你们这些高考娃儿,真是遭罪,考完可得好好歇着!”
丁耘砚扯了扯嘴角,上下唇粘连在一起,喉咙里像卡着砂纸,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她想撑起身,阿姨连忙轻轻扶住她肩膀,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她额头上的东西:“莫急莫急,刚缓过来可不能猛起!再躺会儿!”
“谢…谢谢阿姨。”声音终于挤出喉咙,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
丁耘砚额头上的冰凉源已经融化了大半,清凉的糖水浸润了包裹它的布料,带着淡淡洗衣粉清香的轻薄防晒衫染上[小布丁]雪糕味。
“我…我把买雪糕的钱还给您,还有这衣服……”她急忙想从口袋里掏钱,动作还有些虚软,才发现自己没穿外套。
“哎呀,不用不用!”阿姨连连摆手,爽朗笑意撞在耳膜,“是边边上那个男娃子看你倒了,跑去旁边小卖部买的雪糕,我就是搭把手。人家娃儿心细,特意交代了,冰的不能直接放皮肤上,会冻伤。喏,他就用自己的外套隔着包好了,让我给你垫额头降温。法子还挺管用!”
丁耘砚循着阿姨手指的方向望去,只瞥见一道骑自行车的挺拔身影转瞬即逝。那车把上晃动的藏蓝色运动水杯,正是2015年偶像剧风靡时的经典爆款。
山地车如同灵巧的游鱼,在熙攘人群中自如穿梭,最后只剩飞速转动的后轮轱辘。
“小伙子人真不错,长得精神,心也善。”阿姨仍在絮叨,语气满是赞赏,“还做好事不留名。”
丁耘砚向阿姨柔声道别,任由人潮推着她向前,擦肩掠过一张张年轻鲜活的面孔。
十八岁的身体轻盈无比,她贪婪地舒展许久未活动的四肢,跳步越过好几阶青石板。
凭着记忆,丁耘砚跨过一道梯坎,拐进学校侧门附件的小巷子。
她一边走,一边伸手触摸斑驳老墙上的青藤。
真实的触感从掌心蔓延,那些被加班蚕食的晨昏、被CAD图纸压弯的脊梁,此刻都化作了指尖的云烟。
楼梯间的声控灯次第亮起,丁耘砚拎着小小的购物袋,回到暂时栖身的屋檐下。
借用的卫生间小得几乎转不开身,却奇迹般地五脏俱全。
花洒喷出的温水恰到好处,混着皂香倾泻而下,洗去附着在灵魂上的疲惫。
水雾渐散,丁耘砚凝视着镜中人。
少女的眉眼尚且青涩,带着未完全褪去的婴儿肥,在头顶冷白灯管的照射下,皮肤细腻得几乎看不见毛孔。
忽然,她踮起脚尖,凑近镜面印下一个轻柔而郑重的吻。
“这一次,我要走不同的路。”她对着“自己”呢喃,誓言轻得好似叹息,却又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坚定,像一个微小的、却掷地有声的宣告。
命运送给她一次珍贵无比的换号重开,她要像母亲养育最珍爱的女儿那样,用所有的温柔、耐心与不计回报的爱,重新养自己一遍。
不再盲从既定的轨道,不再压抑内心的渴望。
她要随心选择,拥抱改变,亲手拆解掉那些困住自己的无形枷锁,释放压抑在规则下的情愫。
不做缩在格子间角落的提线木偶,勇敢地走向人群,体验这失而复得的、滚烫的青春。
另一张空白的人生考卷,在丁耘砚面前无声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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