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绵绵?”
林舒噌一下转身,差点把锅推翻了。
张绵绵是今天下午跟她一起种地的三年级小姑娘。放学后老师们要做大锅饭,邀请学生们留下来一起吃,但不是每个学生都留下,有的得回家给劳作一天的父母做饭,有的要赶回家做家务、喂鸡喂鸭。
所以张绵绵说不留下吃饭,林舒也没放在心上,现在听到她出事了,急得不行:“张绵绵出什么事了?”
学生回答:“在玻璃厂,被碎玻璃片割到眼睛。”
“割到眼睛?”林舒声音都变了,她扔下锅铲,双手在衣摆处擦了擦,“快带我去。”
魏纪歆闻声跑来,三人急匆匆往玻璃厂跑去。
玻璃厂距离学校不过500米,他们跑着过去很快就到了。
林舒远远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玻璃厂前,手捂着左眼,不哭不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一群人围在她身边,一人一句闹哄哄的,其中一个女人蹲在孩子身边,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不断打手势。
那群人见学校的老师来到,纷纷散开让她们靠近,带头的大叔说话带着浓厚的乡音:“魏校长,绵绵这娃伤眼睛了。”
林舒蹲下,轻声对张绵绵说:“绵绵,给老师看看。”
张绵绵没有说话,但也不抗拒,林舒趁机轻轻拉开她捂着眼睛的手。
一道深深的划痕从眉心开始,穿过眼睛,一直延申到眼下,鲜血将左眼遮盖,触目惊心。
林舒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抬头对魏纪歆说:“魏校长,我们现在要马上去县城的医院,不能再耽误了。”
大叔说:“我也说要去医院,这娃娃不肯嘛。”
为什么不肯去医院?
林舒轻声问张绵绵:“绵绵,你可以告诉老师为什么不想去医院吗?”
张绵绵还是没说话,但微微抬起眼睛,朝一旁抽泣的妇人看了一眼。
林舒顺着视线望去,刚刚进来着急没细看,现在仔细看,那妇人与张绵绵的五官和轮廓有几分相似。
林舒顿时明白过来:“她是你妈妈,是吗?”
小姑娘垂下眼眸,默认了。
原来她的妈妈是聋哑人,她不愿意去医院,是因为妈妈吗?
林舒循循善诱:“你是不是怕花钱?没事,老师有钱,绵绵不用怕。”她说着,摸了摸张绵绵的脑袋,小脑瓜子湿漉漉的,许是出汗出太多了。
张绵绵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很小:“林老师,我是不是会瞎?”
“怎么会?”林舒揉了揉她的小手,“现在医学很昌明的,你的眼睛一定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没有受伤的右眼流露出一丝期盼。
“真的,”林舒声音有点哽咽,但她强撑着,伸出小拇指,“林老师跟你拉钩。”
小小的小拇指勾上来,软软的。
她还这么小,怎么就要吃这苦。
林舒没忍住,一滴泪落在地面上,瞬间融进泥土里不见了。
张绵绵伸出小小的手,搂住林舒的脖子,林舒顺势将她抱起。
魏纪歆见林舒哄住张绵绵,问围观的玻璃厂工人们:“你们有车吗?”
“有,我有。”一开始说话的大叔将三轮摩托车推出来,“老师,快上车。”
张绵绵背对着众人,搂住林舒的小手紧了紧。
林舒对魏纪歆指了指张绵绵,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个OK的手势,说:“绵绵不用怕,你安心抱着林老师睡一觉,睡醒就到医院啦。”
魏纪歆眼看张绵绵伤势不轻,肯定是要做手术的,得找个人陪林舒一起去。
找谁去呢?
摩托大叔粗枝大叶的做司机还行,做决定不可靠。
现在天色渐暗,从这里到县城有二十公里路,山路崎岖,路上没有灯,林舒一个小姑娘带着一个受伤的小孩,一路颠簸到县城,万一有什么事想找个人商量都没有。
刚刚学生跑来说张绵绵出事的时候,吼的那一嗓子引起全部人的注意,现在学校里肯定很乱,她需要回去维持秩序。
张绵绵的妈妈是聋哑人,一辈子没出过大山,看到孩子受伤了便一直哭到现在,不适合一起前往。
怎么办呢?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正向着这边靠近。伴随着脚步声的是着急的声音:“张绵绵怎么样了?”
就他了,他最合适不过了。
魏纪歆:“陈彦森,你陪她们去县城的医院。”
陈彦森一愣,看到林舒紧紧抱着张绵绵像抱着全世界,顿时明白过来:“好的,魏老师。”
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刚坐上车,摩托大叔脚用力一蹬:“出发!”
……
县城医院里,医生做完检查,摇了摇头说:“这手术我们这里做不了,得去市区的医院。”
四人不作停留,离开县城的医院。大半夜的也不知道陈彦森从哪搞来一辆小车,林舒一直抱着张绵绵,身体疲惫到极致,顾不上那么多,赶紧坐进去。
陈彦森脚踩油门到底,夜间道路空旷,车子都快飞起来了,林舒有轻微的失重感,但很奇怪,她不觉得危险,反而觉得很安心。
车子开得越快,张绵绵越能早点看上医生。
来到市里的医院门前,车子还没停稳,林舒就抱着张绵绵冲了出去。
从外人视角看,一个女生抱着一个小孩从还没停稳的车子里跳下来,往医院飞奔而去。虽然她跑得头发都乱了,但奔跑的时候还不忘护着小孩的脑袋。
她这架势冲进急诊室,像是战争时期逃难的姐妹俩,在门外候诊的病人自动散开让出一条路。
护士连忙上前查看伤势,而后急匆匆地安排他们进入一间诊室,说待会会有在病房值夜班的眼科医生过来做检查。
没过多久,一个医生进来给张绵绵做检查。
从受伤到县医院,再到市医院,从傍晚折腾到凌晨,大人都觉得疲惫,更别说小孩子了。但张绵绵一声不吭,乖乖坐在椅子上,左手紧紧攥着林舒的的手指。
医生轻轻扒下她的眼皮,她的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忍不住想眨眼,但强忍着疼痛努力睁开眼。
不能动,她对自己说,这个人能帮她。
不能出声,她又对自己说,不能打断医生的思路。
抓着林舒的小手不禁又紧了紧。
林舒感觉到小手在抖,心痛不已,见医生到一边写病历,便跟过去问:“医生,她怎么样啊?”
医生叹了口气,皱紧眉头:“怎么受的伤?”
“在玻璃厂里,被碎玻璃划到了。”林舒的声音弱了下去,很没底气。
医生一年都不知遇到过多少这种粗心的家长,事发后他们的担忧在他看来无奈又讽刺。
苦的永远是孩子。
“这么小的孩子进玻璃厂,怎么没人看着她呢?”他抬起头,“你是她……”
他定了定,眼前的女生操着一口流利标准的普通话,顶着一张青春的脸庞,凌乱的头发也挡不住她独特的气质,她不是本地人,也不是孩子的妈妈。
他看向她身后的两名男子:“谁是孩子的家长?”
摩托大叔上前一步,双手绞在一起,像个做错事的学生,回答道:“这娃……爸爸死了,妈妈是聋哑人。这两个是老师,我跟她一个村的。”
医生愕然,已准备好的责备的话停在嘴边。
大叔继续说:“她爸爸中午干活时死在自家玉米地里,最后那片玉米地旱死,留下孤儿寡母。她妈妈身体不行干不了农活,就在玻璃厂里工作,女娃子挂念妈妈,放学就来厂里等妈妈一起回家,没想到……”
“她太懂事,怕花钱不想治,还是这个老师哄她才来的。我们从山里出来,到县城医院说做不了,我们又来到这里,她也不哭不闹,很坚强。”
“医生,她的眼睛能好吗?”
三双写满期待的眼睛齐刷刷看向医生。
三个与孩子没有血缘关系的大人走了些路,吃了闭门羹,连夜把孩子送来,没有让一株鲜花枯萎在黄土地里。
孩子做检查时不喊疼不乱动,因为她没有依靠,需用坚强建成盾牌方可抵挡世间的利箭。
他想说些好听的话,但是一张纸被揉皱再铺开,折痕会一直存在,无法复原。
他只能说:“我会尽量恢复她的视力。”
从业多年,他的满腔热血早已在日复一日的问诊和手术中消磨殆尽,变得有些麻木,总想着,按部就班就好了,做好工作职责范围以内的事情就好了。
但是现在,他希望自己会魔法。
……
张绵绵这边在做手术前的准备工作,林舒和陈彦森去缴费。
林舒的手一直在抖,输密码时都按偏了,显示密码错误,她越急越错,手抖得更厉害了。陈彦森轻轻搂着她的肩膀,跟收费员示意取回她的银行卡,将自己的银行卡递了过去。
看到陈彦森成功输入密码,收费员面前的机器“滋滋”吐出单据,林舒苦笑了一声:“你看,我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有什么资格去怪别人。”
陈彦森看出她情绪不对,柔声问:“怎么了?”
林舒背靠墙蹲在地上,目视前方,但视线并不聚焦,缓缓道:“有一次,我在街上等红绿灯的时候,有个阿姨拉住我,说她跟家里人走散了,想借我手机打电话叫她家人过来与她汇合。这种骗子的手法见多了,我当时特别警惕,像个刺猬那样,大街上人这么多,她怎么就逮着我了?但是她看我的眼神很真诚,我犹豫后还是拿出手机。”
她陷入回忆:“我说,你念号码,我拨,声音外放。她也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与我保持着一定距离,直到那通电话结束。绿灯亮起,我走到马路对面回过头,看到一个叔叔走到阿姨身边,牵起她的手,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觉得我的人性出现了裂痕。当别人向我寻求帮助的时候,我犹豫了,差点就做了不善良的人,我很难过。”她的眼泪忍不住落下,“就在刚刚,我还没弄清事实就先去责怪,我再一次不善良了。”
陈彦森轻轻为她拭去泪水:“以自己为先没有错。你也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骗子,你这么想没错。”
林舒哭出声:“在玻璃厂的时候,我很生气。她为什么让这么小的孩子进玻璃厂,为什么不看好自己的小孩,为什么没有在孩子受伤的第一时间送她去医院,只在一边不停哭。”
“绵绵的身子很冷,一直在发抖,我怎么都捂不热。她其实很疼,也很害怕。”她捶着自己的心口,“我的心好痛。”
陈彦森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让她伤害自己。他知道她需要发泄,便不说什么,静静做一个聆听者。
林舒抽抽搭搭地继续说:“我不知道她经历了这么多,我甚至都不敢想象她知道丈夫在农作时死去是什么反应的。作为一个没出过大山的聋哑人,她能振作起来到玻璃厂工作赚钱养活自己和孩子,是很了不起的,可我当时却在生她的气,在怪她。”
“陈彦森——”
陈彦森连忙接上:“我在。”
她对他的回答没有反应,似在呓语:“其实我自己过得也不咋地,但是看到别人过得不好我就会很难受。为什么上天不能把金钱和幸运值均匀地撒给每个人,让大家都过得好呢?”
她低喃:“我想要好好活着,想要李洛诗好好活着,想要张绵绵好好活着,我很贪心吗?”
她好累,好累,靠在陈彦森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
林舒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长椅上。
醒来的地方太陌生了,她心一慌,瞌睡虫瞬间全跑掉,下意识喊了一声:“陈彦森。”
“我在。”
熟悉且安心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林舒循声望去,看到他站在病房前与医生谈话,朝自己挥了挥手。
林舒走过去,站在旁侧听了会,刚苏醒的大脑艰难地捕捉了几个关键词:保住眼睛、下午出院、一个月后放晶体。
两人聊完,齐齐看向在一旁不说话却一个劲点头的林舒。
林舒一醒来就听到好消息,心情大好,说话都不自觉地带着轻松的语调:“医生,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她?”
“晚点吧,”医生看了看手表,“你们去给她买点吃的。”
林舒鞠躬:“好的,谢谢医生。”
医生走了两步,转过身说:“你们也吃点东西吧,辛苦你们了。”
他刚下手术没多久,疲惫感自双眼流出,青黑色的眼袋让他看起来更憔悴。脸部肌肉往下走,嘴角向下弯,是疲倦到极致时无法自控的体现。
林舒想起第一世的自己有几次在公司通宵加班,去洗手间洗脸让自己精神起来,从洗手盆抬起头,看到的也是这样一张脸。
这样疲倦的情况下,他依然很温柔地对他们说“辛苦了”。
遇到这样极好的医生,张绵绵很幸运;医疗体系里有这样极好的医生,大家都很幸运。
等张绵绵做完检查,再吃点东西,林舒等人帮她办理手续离开医院。折腾了一晚上,孩子心头大石落下,靠在林舒身上睡得很安稳,以至于山路这样颠簸都没醒。
回到玻璃厂,林舒把熟睡中的张绵绵交给她妈妈,后者忍不住哭泣却担心吵醒孩子,咬紧嘴唇强忍着,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示意他们等一下,然后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三袋东西递给他们。
林舒一袋,陈彦森一袋,摩托大哥一袋。
林舒打开一看,是满满的一袋子红薯,上面还有泥土,看得出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这满满的三袋,都不知道够她们吃多久了。
她摆摆手,又摇摇头,想要把红薯还回去。
可张绵绵妈妈不肯收,将袋子往林舒身上推。
两个人都没有发出声音,但肢体替她们言语。
摩托大哥说:“林老师,你就收下吧,这是她感谢你的方式。”
是啊,她不会说话,也没什么钱,家里最值钱的就是地里的东西,也是最能果腹的东西。
林舒听罢,不再推辞,收下了满满一袋的心意。
陈彦森把袋子放在地上,对张绵绵妈妈做了几个手语动作,但见张绵绵妈妈一脸疑惑地看着,最后摇了摇头。
摩托大哥:“陈老师,你这是专业的手语吧?我们不懂这个的。”
陈彦森问:“那你们平时跟她怎么沟通呢?我想将医嘱告诉她。”
她不识字,也不会手语,要怎么沟通呢?
摩托大哥摸了摸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平时都是用最简单的方式沟通,‘对’是点头,‘错’是摇头,要她干点什么就演示一遍。”
陈彦森沉思片刻,拿出药品,演示了一遍换药流程,最后竖起食指表示“1”,即一天一次。
张绵绵妈妈很聪明,朝他重重点头表示自己学会了、记住了。
摩托大哥又说:“陈老师,你也不用太担心,刚刚绵绵记住医生说的话,我也记得这药要咋换,我这几天都会提醒她的。”
陈彦森:“那麻烦你了。”
摩托大哥憨厚一笑:“哎哟哪里话,我们是同村的哇,应该的。倒是你们,你们是城里来的娃娃,来我们这里真是受苦了,应该要谢谢你们。”
“我看你们昨晚忙前忙后都没休息好,”摩托大哥一手一袋红薯,“我帮你们拿回学校。”
“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来就行。”两人连忙说。
“别客气。”大哥十分豪迈,迈开步子就往学校走,提着两袋沉甸甸的红薯,步子依旧很稳。
他表达谢意的方式很直接,真诚又淳朴,就像他脚下的黄土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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