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文静姐!救救我!活不下去了!真活不下去了啊!”

来人是成刚的媳妇陈晓芹。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带着秋日的凉意。方文静的身影在村道上移动,脚步声匆忙。

她把晓芹安顿在自家,没有直接冲向成刚家那扇可能随时喷出怒火的门,而是先绕去了村支书家,简明扼要地说了晓芹的惨状和成刚的暴行。

村支书一听这事,眉头拧成了疙瘩:“反了他了!打老婆?走,文静,我跟你去!叫上民兵队长!”

当方文静、村支书和民兵队长敲开成刚家那扇歪斜的门时,一股浓烈的劣质白酒混合着汗臭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里没点灯,只有灶膛里一点将熄未熄的余烬,映着成刚蜷缩在炕角、像一摊烂泥的身影。

他头发蓬乱,胡子拉碴,那条因地震而瘸了的腿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耷拉着,手里还攥着个半空的酒瓶。

听到动静,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里闪着凶光,看到村支书和民兵队长时,那凶光才瑟缩了一下,随即又变成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混浊。

“干啥?大晚上的......来抓我?”成刚的声音嘶哑含混,带着浓重的酒气。

“抓你?抓你都是轻的!”村支书声音洪亮,“成刚!你看看你现在像个啥样子!地里的草长得比苗高!家里穷得叮当响!你倒好,有钱喝酒打人,没钱养家糊口!还学会打老婆了?晓芹多好的媳妇,被你打成那样!你还是个人吗?!”

成刚被这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骂得有些懵,下意识地想梗着脖子反驳,目光却扫到了站在村支书旁边的方文静。

灶膛微弱的光映在她脸上,她的眼神没有鄙夷,没有愤怒,却有一种洞察到底的悲悯。那眼神像根针,一下子扎破了成刚强撑起来的混账外壳。

方文静没有立刻开口,她走到灶台边,摸索着找到火柴,嚓一声划亮,点燃了灶台上那盏积满油垢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一部分黑暗,也照亮了屋里的一片狼藉:摔碎的碗碟,掀翻的凳子,还有炕沿上几滴暗红的、早已凝固的血迹——那是晓芹留下的。

方文静的目光落在那血迹上,又缓缓移到成刚那张颓败、扭曲的脸上。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沉甸甸的石块,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成刚,晓芹现在在我那儿。她浑身是伤,抖得像风里的叶子。她怕你,怕得要死。”她顿了顿,看着成刚浑浊的眼,“她跟我说,地震前,你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你,多精神,多能干,是咱们村数得上的好小伙。因为地震,你这条腿砸断了,命差点搭进去,从鬼门关里硬挺了过来,你本是条汉子!”

这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成刚心里那扇锈死的门。他脸上的凶悍有些松动。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条无力的瘸腿,脸上尽是茫然。

“可你看看你现在!”方文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痛心疾首的质问,“你现在在干什么?你在亲手毁你自己!毁这个家!毁晓芹!你腿瘸了,心也跟着瘸了吗?就只会用拳头往比你更弱的人身上招呼?往那个愿意跟你过苦日子的媳妇身上撒气?!”

“我......我......”成刚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只有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下来。

方文静走近一步,煤油灯的光在她脸上跳跃,声音却放低了: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废了?是个没用的累赘了?觉得晓芹迟早会嫌弃你,离你而去?所以你怕,你恨,你只能用这种混账法子把她捆在身边,让她也跟你一样烂在泥里?”

这话,剖开了成刚内心深处最隐秘、最不堪的恐惧和自卑。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再也控制不住,“嗷”地一声哭嚎出来。他猛地抬起手,狠狠地、左右开弓地抽打着自己的脸!

“啪!啪!啪!”清脆的耳光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文静!支书!”成刚一边打一边哭喊,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我混蛋!我该死!我......我就是个废物!我怕啊!我怕晓芹看不上我这条瘸腿!我怕她嫌我没本事!我怕她跟别人跑了!我......我讨厌我自己!我讨厌我这幅不上进的鬼样子!我恨!我恨这条腿!我恨老天爷不长眼!”他捶打着自己的瘸腿,状若疯狂。

村支书和民兵队长看着这一幕,脸上的严肃也化作了沉重的叹息。方文静沉默地看着他发泄,直到他力气耗尽,瘫软在炕上,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怕,有用吗?恨自己,打老婆,日子就能变好了?”方文静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更有力量,“成刚,你这条腿伤了,但这是天灾,不能怪你。你之前在村里勤恳能干,村里谁不念你的好?晓芹嫁给你,图你啥了?图你打她吗?她要是嫌弃你,当初就不会嫁!她图的,不就是你这个人,图你能跟她好好过日子吗?可你呢?你把她对你的情分,当什么了?”

成刚的哭声渐渐小了,只剩下沉重的喘息。

“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方文静重复着王君那句朴实却深刻的话,“腿瘸了咋了?手还在!脑子还在!种地使不上大力气,不能琢磨点别的?编筐?养鸡?队里看仓库的活,不能跟支书说说?只要你肯干,肯对晓芹好,这日子,怎么就过不下去了?非得把自己和她都往死路上逼?”

成刚抬起红肿的、布满泪痕的脸,茫然地看着方文静:“我......我还能......行吗?晓芹她......她还能原谅我吗?”

“能不能行,看你自己!”村支书适时开口,语气严厉却也带着一丝劝诫,“晓芹那边,看文静怎么说!你要是真心悔改,拿出个爷们儿的样子来,好好过日子,我们看着!要是再犯浑,别说晓芹,村里也容不下你这打老婆的恶习!绝不姑息!”

方文静看着成刚眼中那点微弱的光,点了点头:“晓芹现在最需要的是安心养伤,也看看你的行动。这几天,她先住我那儿。你,”她盯着成刚的眼睛,“把家里收拾干净,把酒戒了,好好想想以后的路怎么走!等晓芹气消了,看你表现再说!”

接下来的日子,成刚家仿佛又经历了一场地震后的重建。

方文静每天忙完妇女主任和家里的活计,都会抽空去看看成刚。有时是给他带点自家腌的咸菜,有时是问问他想没想好干点啥。

成刚像是彻底换了个人。他不再喝酒,把家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连那条瘸腿似乎都利索了不少。他主动去找了村支书,红着脸、嗫嚅着问能不能安排点看仓库或者记工分的轻省活计。村支书见他真转了性,便让他暂时跟着老会计打打下手,学学记账。

晓芹在方文静家住了小半个月。脸上的淤青慢慢消了,身上的伤也结了痂。方文静和方夏荷轮流陪着她说话,开解她。何田也常常凑过来,讲些学校里的趣事,逗她开心。

上辈子成刚在地震里丢了命,晓芹早早成了寡妇,谁成想如今成刚死里逃生,竟又性情大变,故事的走向总是耐人寻味。

这让方夏荷和何田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竟不知所措。

晓芹眼里的惊恐渐渐褪去,但那份被深深伤害后的心有余悸和茫然,依旧清晰可见。她很少提成刚,只是偶尔会望着窗外发呆。

方文静知道,心上的伤,愈合得比皮肉慢。她也不催,只是耐心地等。

一天傍晚,方文静从村部回来,刚进院门,就看见晓芹扶着门框,脸色苍白地干呕。

“晓芹,你咋了?”方文静赶紧上前扶住她。

晓芹摆摆手,喘了几口气,苍白的脸上慢慢浮起一丝奇异的红晕,眼神也变得有些躲闪。

“没......没事,文静姐。就是......就是这两天老是这样,闻见点油腥味儿就犯恶心......”

方文静看着她,又看看她下意识抚上小腹的手,心头直跳。她拉着晓芹进了屋,低声问:“月事......多久没来了?”

晓芹的脸更红了,声如蚊蚋:“快一个多月了......”

方文静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是喜也是忧。她立刻叮嘱晓芹好好休息,第二天一早,就拉着她去了镇上的卫生院。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晓芹怀孕了。

晓芹先是难以置信,继而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方文静面对这场面也不知如何是好,轻轻拍着她的背,等她情绪稍稍平复,才柔声道:“晓芹,这是喜事啊。孩子来了,是老天爷给你的礼物。”

晓芹抬起泪眼,眼神复杂:“可......可成刚他......他那样......这孩子......他这几天有改吗?他真知道错了吗?”

“成刚这些天,倒像是换了个人。”方文静心里反复打鼓,还是把成刚这几日的改变,他如何收拾家里,如何戒酒,如何主动去找活干,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晓芹。

晓芹听着,眼神闪烁不定,有怀疑,也有松动。

她抚摸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一个崭新的、脆弱的生命。

她想起了地震前那个阳光开朗、干活不惜力的成刚,想着文静描述的、那个笨拙却努力在改变的丈夫。委屈和怨恨、对新生命的本能期盼,以及对“家”的渴望,在她心里激烈地交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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