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方文静陪着晓芹,揣着那张薄薄的孕检单,踏着暮色,回到了她和成刚的家。

成刚正佝偻着背坐在门槛上,手里笨拙地修补着一个豁了口的破箩筐。竹篾刺着他的手,他也浑然不觉。听见脚步声,他猛地抬头,见是晓芹回来,整个人弹了起来,沾满竹篾屑的手在裤子上擦了又擦,眼神慌乱,手脚一时竟不知该往哪搁。

当他的目光触及晓芹微微苍白的脸颊,又看到她下意识护住小腹的动作时,他彻底僵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方文静无声地将那张孕检单递到他面前。

成刚伸出粗糙颤抖的手接过,那纸轻飘飘的,却似有千斤重。他看看纸,又猛地抬头看看晓芹,再转向方文静,嘴唇哆嗦得像风中的枯叶。

他“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晓芹脚前,脸深深埋进她洗得发白的旧衣襟里,嚎啕声撕心裂肺:

“晓芹!我......我混账!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啊!我......我有孩子了?我要当爹了?!”他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我改!我一定改!我对天发誓!往后我要是再碰你一指头,再沾一滴猫尿,就让我天打五雷轰!让我这条腿也彻底烂掉!我好好下地,我卖力气!我......我好好待你!咱俩......咱俩好好过!把这娃拉扯成人!晓芹......求求你......你再信我一回!就一回!”

晓芹望着脚下这个痛哭流涕、赌咒发誓的丈夫,再感受着腹中悄然孕育的小生命,一直强忍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决堤。她泣不成声,只是伸出手,颤抖地抚上成刚那沾着泥土和草屑的、乱糟糟的头发,用力地、用力地点着头。

方文静默默站在一旁。暮色四合,沉甸甸地笼罩着村庄,家家户户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柴草燃烧和饭菜混合的独特气息。她深深吸了一口这熟悉又沉重的空气,挺直了单薄的脊背,转身,朝着自己家那点昏黄的灯火走去。

时光如村口那条小河,静静流淌。一个冬天在积肥备耕、修补农具、守着炭盆纳鞋底、围着火塘剥花生、顶着寒风挖地窖储冬菜中悄然滑过。转眼,冰雪消融,村里最年轻的妇女主任方文静,攒着恢复高考后积攒的勇气与知识,即将踏上那决定命运的考场。

揣着全家从牙缝里省出来、东拼西凑的几块钱路费和一小包硬邦邦的玉米饼子,在方夏荷既忧心忡忡又满怀期盼、何田充满崇拜与向往的目光注视下,方文静独自踏上了去县城的路。

考场肃穆,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如同密集的春雨敲打窗棂。她感觉自己像一条在干涸河床上挣扎了太久的鱼,终于奋力一跃,重新游回了那魂牵梦萦的知识的河流。

题目艰深,但她咬紧牙关,凭着在田间地头间隙、在无数个煤油灯熏黑灯罩的夜晚反复咀嚼、融进骨血的知识,一字一句,将希望倾泻在雪白的答卷上。

放榜那天,方文静没有去县城。她像往常一样,天蒙蒙亮就扛着锄头下了地,汗水很快浸透了背后打满补丁的粗布衫。心,却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在胸膛里“砰砰”地擂着鼓,几乎要撞出来。

日头快爬到头顶时,村支书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老永久”,风风火火地冲到了方家那低矮的院门口,人还没站稳,手里就高高扬起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纸,洪亮的嗓门因为激动而劈了叉:

“文静!文静丫头!好样的!考上了!省城师范大学!金榜题名了!通知书来啦!”

这消息如同平地一声炸雷,瞬间在方家小院和整个正阳村掀起了滔天巨浪。方夏荷第一个从灶房里冲出来,一把抢过通知书:“考上了!真考上了!出息了!”

王君正背坐在门槛上,眼里也泛起了泪花:“好!好啊!念书好!光宗耀祖啊!”

何田更是兴奋得小脸通红,像只小喜鹊似的围着方文静又蹦又跳:“小姨!小姨!我就知道你能行!你是大学生了!以后是城里的大学生了!”

小小的院子里,被巨大的、纯粹的喜悦淹没。

村里人闻讯纷纷赶来,很快挤满了方家的小院。羡慕的、惊讶的、真心实意道贺的、还有那酸溜溜嚼舌根的......各种目光像针一样交织在方文静身上。

她站在院子中央,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录取通知书,脸上那片“火烧云”在众人聚焦下似乎又灼热起来。但这一次,心底翻涌的不再是自卑的刺痛,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复杂的洪流——激动、酸楚、扬眉吐气的微光,还有那沉甸甸压下来的、对未知前程的压力。

然而,喜悦的浪潮来得快,退得更急。现实的礁石显露出来。

“省城师范大学”——这六个字光芒万丈。可紧随其后的学费、生活费、书本费、遥远的路费......像一座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向这个刚从地震废墟中挣扎着站起、尚未喘匀气的家庭。哥哥方文斌勒紧裤腰带勉强翻盖了震塌的房子,家里两个小侄女正是嗷嗷待哺的年纪。

日常开销,连买盐打醋都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哪里还榨得出供她去省城念四年大学的巨款?

夜深人静,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方文静西屋的小炕桌上跳跃着,光影在她紧锁的眉头和通知书上那冰冷的数字间晃动。她一遍遍地计算,用那杆磨秃了头的铅笔,在废纸的背面划拉着,越算心越沉,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虚掩的屋门被轻轻推开,晓芹挺着微微显怀的肚子,扶着门框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一种平和的光彩。

“文静姐,还没歇着呢?”晓芹在炕沿坐下,声音轻柔,“我......我就是想来谢谢你。这段日子,要不是你常来开导我,帮衬着,我这心里头......真不知咋熬。自打你当了咱这妇女主任,村里那些扯老婆舌的少了,婆媳拌嘴的也少了,连我婆婆对我......都和气了些。你教我们认字,讲那些道理,我这心里头,好像也亮堂了。咱村的女人,真比以前有盼头了。”

晓芹朴实的话语,像一束微光,照进方文静此刻纷乱沉重的心房。

她看着晓芹眼中那真切的感激,再低头看看手中这张通往“前程”的纸,一个念头浮现出来:去省城,是跳出农门的光明大道,可这条路,需要整个家庭为她背负难以承受的重担。

而留在这里,扎根在这片生养她的土地上,用她学到的知识,继续做妇女主任,实实在在地帮衬像晓芹这样的姐妹,让她们的日子能一点点好起来......这份“脚踏实地”,这份“扎根泥土”的付出,或许比那张遥远的文凭,更能抚慰她此刻煎熬的心,也更对得起这片土地和这些需要她的人。

“晓芹,别这么说,这都是我该做的。”方文静的声音有些沙哑,她轻轻拍了拍晓芹的手背,目光却越过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下了某种决心。

她不打算去上大学了。

方文静虽然话不多,但做出决定就难以更改。

在全家人的遗憾中,方文静默默地将那张承载着梦想的录取通知书,仔细地折好,收进了箱底最深处,从此,再未提起“上大学”三个字。那跳跃的煤油灯火苗,映着她沉默而坚毅的侧脸。

成刚的腿终究是落下了病根,在田垄间深一脚浅一脚,使不上劲。眼看着晓芹的肚子一天天像吹气似的鼓起来,他心头那份“要当好爹”的焦虑沉甸甸地压着,几乎喘不过气。这天,他又蹲在自家那掉漆的门槛上,对着那条不争气的瘸腿唉声叹气。

儿时的玩伴二胖叼着半截劣质烟卷,趿拉着破布鞋溜达过来。

“刚子,蹲这儿孵蛋呢?愁眉苦脸的,跟谁欠了你二斗红高粱似的!”二胖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

成刚重重叹了口气,把快烧到手的烟屁股狠狠摁在泥地上碾灭:“唉!还能愁啥?地里这点活计都干不利索,像个废人!晓芹那肚子......眼瞅着就大了,这往后的日子......难啊!”他搓着粗糙的大手,满脸的愁云惨雾。

二胖眯缝着眼嘿嘿一笑,凑近了,带着一股子烟油味压低声音:“愁啥愁!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哥们儿给你指条道儿!镇上供销社那老仓库,知道不?缺个看库兼记账的!活儿不累,就是得仔细,耗点工夫。管事的跟我喝过两回烧刀子,有点交情!腿脚有点小毛病?人家说了,不打紧,心细就成!你要乐意,明儿个一早,哥带你去镇上一趟,见见真佛?”

成刚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像两盏点着的油灯!他猛地站起来,那条瘸腿似乎都轻快了几分,激动地一把抓住二胖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真的?二胖哥!你......你可真是我亲哥!”

去镇上!离开这熟悉又处处让他抬不起头的村子,凭自己识的几个字和这把子力气,挣一份旱涝保收的安稳钱,养活老婆孩子!这简直是黑暗中突然照进来的曙光,是他此刻最渴盼的生路!

几天后,天刚蒙蒙亮,成刚背着个打满补丁的简单铺盖卷,在晓芹含着热泪又充满无尽希冀的目光注视下,跟着二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正阳村村口。

他忍不住回头,心里暗暗发狠:这回,说啥也得混出个人样来!为了晓芹,为了那未出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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