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阿瑾

自从漠北回来,重黎愈发觉得日子繁忙。每日除了于成均上学,下了学还得去林谷宫补习,勋尧讲书细致入微,常有补习到夜里的日子。

刚开始,重黎还在精神头上,再加上体谅勋尧忙中取闲为她补习,还能勤奋听学,慢慢地,时间长了,重黎有些松懒下来。

她嫌长时看书太累,便和勋尧约定每看书两刻休息一刻,后来渐渐演变成看一刻休一刻,再后来甚至变成看一刻休两刻;她记挂小狼,便求勋尧允她下学后先回重明宫看了小狼后再去林谷宫,可这看望时间一日比一日拖得长,偶尔玩得忘了时,会拖到晚膳时分才去林谷宫;她有时学得困了,会向勋尧撒娇先趴在书案上眯一小会儿,结果一觉睡到夜里,一晚上竟是分毫未学。

勋尧不忍她太辛苦,更不忍责她骂她,她一撒娇耍赖,他便连严申规矩也难狠下心来,一段时间下来,重黎连最基础的一册《乐》也没学完。

尽管学习成果寥寥,重黎这段时间过得十分开心自得。

她每日有时间回宫与燧羽和小狼玩耍,有话题与勋尧谈天说地,想吃便吃,想睡便睡,更重要是,还有一件大趣事可琢磨。

那一回重黎正看书,大字眼前过,却不往脑里去,目光神游到勋尧身上,见他正埋首案间,神情专注誊写着什么。

每当读书之时,除了读书以外的任何事情都变得有趣,即便勋尧什么也不做,她也能就勋尧当日的穿着与他好好探讨交流一番。

何况勋尧此刻如同雕刻一件珍宝般全神专注写着什么。

他用的那卷锦轴是云锦,以九天祥云织成,纯白丝滑,是轩辕王族高辛氏私用的书信锦;而天域政事往来的书文锦是取早晨日光所制的曦锦,因而重黎推测他不是在处理政事。

重黎忍不住问:“你在写什么?”

勋尧抬首,犹豫片刻才说:“谱乐。”

“近日大司乐也正教至谱乐,还留了功课给我们做,我为此正头疼呢,你又不在成均上学,你谱什么乐?”

“赠友。”

“这位朋友一定很特别。”

“绯绯为何这样说?”

“从前,我以为世间第一等苦事是抄书,第二等苦事是看书,直到大司乐要我谱乐,我方明白前二者根本不值一提。抄书不过是累我筋骨,看书不过是乏我双眼,可这谱乐,却要我抓心挠肝、心力交瘁。上回对着书笔枯坐一夜,只觉胸中贫瘠干涸,一滴墨水也难挤出来,颇有一番劳心之苦更百十倍于劳力之苦的体会。”

“所以,”重黎信心十足得出结论,“如此费心之礼,所赠之友定非寻常朋友。”

勋尧没有否定重黎的结论,只是说:“这位朋友善乐舞,故而,谱乐为礼。”

“我可以看看你作的乐吗?”

勋尧鲜少拒绝重黎的要求,这次却没有顺从她,只捂着锦轴微笑摇头。

重黎看出勋尧的确颇重视此人此礼,也没有坚持,只说:“好吧,只求此乐作成时,我能有幸一闻公子高作、一睹美女嘉舞!”

勋尧笑道:“绯绯怎知我所赠之人是位女子?”

“我猜的!儿时,每逢我娘生辰,我爹为她备生辰礼时,也是你刚才一般认真的模样,也是神神秘秘不给我看。”

“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位女子是青珥!”

勋尧的脸忽明忽暗,神情纠结又羞涩,双颊还泛起红色。

重黎会意地用食指贴上嘴唇,嘟嘴轻“嘘”一声。

“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自那之后,这就成为勋尧和重黎两人的小秘密。此外,重黎开始对勋尧和青珥间的关系特别上心。她以往在成均独来独往,那之后会时不时找机会与青珥搭话,交谈间常漫不经心提起勋尧,夸赞他的好。

青珥不像成均中的公子们一样对重黎有敌意,两人日渐亲近,青珥成为除勋尧之外重黎在天域交的第一位好朋友。玄冥不算,毕竟他嘴坏,重黎和他说不到三句便能吵起架来。

重黎在天域交到的第二位朋友,是她宫中的花侍。

她从漠北回来后,为防小狼被发现,就一直将它藏在重明宫的后花园——那位花侍打理的后花园,也因此和花侍多了许多交集。

小狼一日日长大,日胜一日活泼好动,到了长牙的时候,喜欢咬花圃中的花草磨牙,将草芽啃坏一片。

花侍第一次见到小狼咬花草时,连忙去看那株它格外呵护的瘦弱重明花,幸好那株并未遭殃。

重黎那时正好从林谷宫补习完回来,见着这一幕,忙向花侍赔罪。她抱起小狼到那弄坏的花草旁,指着一地碎枝教导它不可乱咬,小狼低着头,像是认真听训、诚心反思。

花侍虽并未表现得特别伤心或生气,重黎主动过去问他:“我该怎么赔偿你?”

花侍背对着重黎为那株最瘦弱的重明花浇灌,听见重黎这样问他,回身站起,淡淡说:“没事。”

他越是大度,重黎心中越歉疚,她想了想,用自身神力为花圃化出一圈屏障,以防小狼再破坏。

“它是凡间的狼,冲不破这道屏障,你可以放心。”

反应过来说漏嘴,重黎又补一句:“你可不要说出去。”

花侍戴着面具,看不清表情,轻颔了下首,重黎知道他这是答应了。

她见他还戴着面具,问道:“之前,我给你留了足量的雪莲药膏,你拿到了吧?”

花侍点头。

“你还是戴着面具,是那药膏效用不好吗?”重黎有些疑惑。

“殿下给的药很好,是我神力低微,所以恢复得慢。”

“好,若你用完了,告诉我,我给你再拿些。”

次日夜晚,重黎回到重明宫,一踏出后宫门却又看见满地狼藉,她又惊又气,抓起正啃着花枝的小狼质问,“你这小家伙是怎么突破我屏障的?”

“是我剪下来给它的。”花侍拿着一束花枝从背后走来,将那花枝放在小狼嘴边,“不怪它。”

重黎心头暖暖,向他道谢。她拍拍自己身边空地,意叫花侍也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她发觉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那别人该如何唤你?”她说话时,花侍会注视她眼睛,好像听得很认真。

他答道:“独来独往,没有同伴。”

“我在这里,也没有几个朋友。”重黎朝花侍伸出手,掌心有一块裹起的帕子。

花侍只看着她递过来的东西,并未伸手去接。

“从勋尧宫里带回来的浮云酥,很好吃。”重黎抬抬手,示意他接下。

花侍双手捧着帕子接过。

“尝尝。”

花侍听话地撕下一片放入嘴里。

顺着他动作,重黎目光落在他手。手指很修长,指节分明,如白玉修竹一般,指甲修剪整齐,长日栽花弄草,甲缝中却看不到一点泥土,手背皮肤很薄,透出皮下的青绿血管,随着手指动作,血管、筋脉皆被牵动。

她好像突然明白之前勋尧在泑山瑾宴上同她所说的“神族宜白玉”是为何。

“整日与花草作伴,手上如何不沾染泥土?”重黎生出个无厘头的问题来。

花侍不看重黎眼睛了,低头答道:“洗手。”

“总得有个名字吧?”

花侍转头看向重黎:“请殿下赐名。”

“阿瑾…阿瑾好吗?”

“好。”

“不问问为什么起这个名字吗?”

“殿下起的都好。”

重黎嘿嘿笑起来,捧着自己脸对他说:“我在成均上学,夫子是大司乐,他若是像你一般有品位就好了。”

阿瑾表示疑问,重黎继续往下说:“前些日子大司乐要我们谱乐,我绞尽脑汁作的乐却被他一通批,说我谱的乐‘音同犬吠,难为入耳’。”

她说着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其实他说的不错,因为我本就是用小狼的叫声谱的乐,大司乐不愧是大司乐,一下就听出来了!”

在另一边玩耍的小狼听见重黎这番话,狼耳唰一下竖起,哒哒跑来扯咬重黎裙角,好像听懂话中所说来邀功一般。

“来。”重黎拍拍大腿抱起小狼,将狼脸朝向阿瑾,抓着两只狼耳呼呼摇晃,“让我们小狼给阿瑾展示一下!”

小狼歪歪脑袋,幽蓝色小眼珠朝右上角转动,往重黎的方向懵懵望去,露出两弯月牙状的眼白。

重黎会意,将小狼塞进阿瑾怀中,“我去取样东西。”说完边便跑回宫中。

片刻后,她抱着一架琴匆匆小跑而回,咕咚一下坐回阿瑾身边。她把琴架于腿上,口中嘀嘀咕咕背起认弦口诀。背到一半,又好像是怕阿瑾等得不耐烦,停下安抚他道:“就好就好!”说完又重新扒着琴弦对照口诀一一辨认。

和琴弦们认完生,她才终于献宝似地说:“听好咯!”

阿瑾怀抱小狼正襟危坐,郑重得像是要听这世上最好的乐师弹奏。

重黎信心满满落指,第一道弦拨响,弦音如同从弹动的弦身上被震落一般重重砸倒地上。

小狼得琴音召唤,迫不及待仰起脑袋附和:“嗷呜——”

琴音随即也为狼嗷和声,“噔——”

“嗷呜——呜——”

阿瑾倒是稳重,危坐如初,未被重黎和小狼的“合奏”惊动半分。

停在宫墙上的两只云鸟却不合时宜地尖叫着飞走了。

与此同时,燧羽降落在重黎身侧。重黎向燧羽告状:“你那两个亲戚真没品味!你抓它俩回来听完再走!”燧羽以脑袋蹭蹭重黎肩膀,抚慰重黎,意思是说:别生气,我来听你弹琴。

重黎遂作罢,又转头冲阿瑾挑眉:“好听吗?”

“好听。”

知音!果然是知音!

重黎兴致愈发高昂,抖擞着精神把整首曲子与小狼和鸣着奏至完毕。

曲毕,重黎问阿瑾:“如何?”

阿瑾缓缓道:“殿下想家了。”

重黎低眉不好意思笑笑:“我是依小狼叫声谱的曲,看来我们小狼是想爹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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