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禁闭

*

玄宫内。一应天侍皆被屏退。

挚祁坐在长案之后,神色难明。

重黎立于案前阶下,挺身站得笔直,她紧抿双唇,不肯朝挚祁望去一眼,只忿忿盯着玄宫那琉璃晶石铸就的地面,像要将它盯穿。

玄宫高旷无比,左右两排金光玉柱威严排开,她立于其间,像被无言审判。

最终还是重黎难以忍受这难熬的漫长沉默,开口打破:“要打要骂,悉听尊便,我不可能认错。”

挚祁不语,像在等她再说些什么。可重黎除此一句外,不肯再开口。

半晌沉默之后,挚祁问:“没有别的要说?”

重黎倔强抬头:“没有。”

说了又有什么用,总之都是她的错。

“天驹训练有素,不会无端发狂。”

重黎撇开头:“我训练无素,倒爱无端发狂!”

“从前也如此吗?”

“什么?”

挚祁不答,只继续问:“谁打过你,谁又骂过你?”

“记不清了,反正我都加倍还回去!”

“有人护着你吗?”

“我不需要!”

重黎烦躁极了,她不明白挚祁到底想问什么。她都说了,尽管罚她就是,又何必这样拷问折磨她。

就在这时,门外天侍通传,说是勋尧来见。挚祁允他进来。勋尧气息急促,像从远方匆匆赶回。他扶住重黎,安慰她他都知晓了。他对挚祁说:“兄长,我都听闻了,此事不是绯绯的错。”

挚祁问:“公然伤害神储,如何没错?”

“他人伤绯绯在暗,绯绯还他人在明,兄长应当查查是谁对天驹动的手脚。”

挚祁沉默良久,看不明态度。

勋尧有些着急,于是带了几分恳求语气又道:“兄长,绯绯她从马上摔下来,先查看伤势要紧。”

挚祁等了一会才松口:“你先带她回去,此事我会查明。”

勋尧想抱起重黎,却被她拒绝,重黎小声对他说:“我没事,你去御场看看青珥吧,万一被动手脚的天驹不止两匹。”

她看见勋尧的迟疑,又原地蹦了蹦,“瞧,我真的没事。”说完,她拉起勋尧往外走,至门口处,她将勋尧推往御场方向,然后独自往重明宫方向回去。

玄宫的外墙高大肃穆,宫墙内的挚祁看不到她,她终于不用再伪装。她扶着宫墙,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步艰难挪动。她的胸口剧烈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刺痛难忍;她的右腿似乎也摔肿了,每一次踩在地上都像针扎一般。万幸玄宫离重明宫并不远,她还能凭自己挣扎着回到宫内,没有晕倒在半路。

她没有力气回头,如果她回过头,或许会看见身后目送之人,那人面色苍白,受着燧火焚心之痛。

*

勋尧赶到御术场,一直等到整节课结束。

青珥下了课便急忙赶到他身边,语气非常担忧:“勋尧,你快去救重黎。她被摔下马,一时生气…你向太子殿下求求情。”

勋尧宽慰道:“我已去看过绯绯,兄长眼下并未苛责她,不要太担心。”

青珥点头,松了一口气,又对身旁的玄冥道:“哥哥,你也去看看吧。”

玄冥想了想,道:“嗯,我去看看她有没有和挚祁打起来。”他托勋尧送青珥回宫,然后自己去到玄宫。

玄宫内彼时只有挚祁一人,不见重黎。挚祁平静批阅着奏疏,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玄冥犹豫了许久,还是开口:“你妹妹,你准备怎么处置。”

挚祁放下笔,盯着他眼睛,语气听不出任何波澜:“你担心她。”

玄冥侧头笑:“我是担心你,她可不是有分寸之人,犯起臭脾气来说不定都能和你打一架。”

“勋尧护着她,我也不好说什么。待此事查明后再说。”

“嗯。”玄冥扬首,“还有你的手,让医官看看。”

“无妨。”挚祁握紧手掌,“你们去看看她吧。”

*

重黎静静躺在自己宫殿的床上,还是一个人生着闷气。期间昭昭数次来问重黎是否需要传唤医官,都被她回绝。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昭昭通报青珥和勋尧来探望。

重黎听见他俩来,心头的委屈像开了闸似的洪水,见面就一个劲呜哇呜哇大喊疼。

青珥问了她症状,又给她在全身各处按了按,叹道:“不好,伤到筋骨了。”

往日从来温和的勋尧此刻肃着脸一言不发,也是真的心疼厉害。

青珥结开神印,往重黎体内注入神息,“我只能暂且给你缓解疼痛,筋骨断裂之伤只能慢慢修养,靠它自己长回去。”

重黎眼睛睁得圆圆的:“要多久长好呢?”

“短则月余,长则百日。”

重黎却笑呵呵对勋尧说:“那这段时日勋尧你多给我带些好吃的!这样我好长得快些。”

勋尧摸摸她头,满眼疼惜与自责,他道:“我本该在天域陪你们,可兄长让我去替他听神官们呈报…”

说话间,玄冥也来到重明宫。

重黎一转委屈可怜的模样,怒对玄冥嚷嚷道:“你让他们给我等着!等我好之后,我躺多少时日便要他们躺上双倍的时日!”

勋尧见她都这样了,也没和她吵嘴,只说:“省省吧你。这里是天域,挚祁会处置。”

重黎怨道:“他处置我还是处置动手脚的人啊?再说,我自己报复回去才解气!”

玄冥和勋尧换了换眼神,勋尧说:“兄长想查清此事并不难。兄长是司时之神,昔影术能让他看到过去所发生之事。”

“只是,会耗费他元神。”

重黎还是摇摇头,转而向勋尧罗列起明天想吃他宫里的浮云酥、杏仁露、芙蓉卷、桂花糕…勋尧都一一说好,玄冥说她养完伤定会变成个胖球,青珥忙在一边捂玄冥嘴,就这样,闹到夜深三人才走。

他们走后,重黎又成了一人,她愣愣盯了屋顶半刻,还是睡不着。

她全身上下只剩手能动,就这样还是不安分。她抬起手掌,掌心结出一个火球,轻轻一挥,火球撞碎门墙,飞到后院,停在阿瑾面前,化为两个字:进来!

阿瑾没动。

那火又急切晃动,变幻了形状,变为另两个字:陪我!

晃动之间,火星掉落,恰好落至那株最羸弱的重明花叶之上,花叶没有被火星烧穿,反而在一瞬间被镀上火花光晕,阿瑾的眼睛被短暂地点亮。

阿瑾放下手中工具,在花圃边的溪流里洗净双手,然后起身朝前走去。

他轻轻叩响重黎寝宫的后门,里面随即传来迫不及待的一声“进来”。

门推开一条细缝,底下一道灰影先于阿瑾窜进寝宫。

重黎仰面而躺,挂在床边的手突感一阵湿软。

她慢慢地、艰难地转动头,看到小狼坐在她床边,小心翼翼舔舐她手。

视线再缓缓抬高,是白衣银面的阿瑾。

重黎冲他笑笑,“坐下陪我聊聊天吧,阿瑾。”

阿瑾挪动几步,寻了椅子坐下。

重黎不满,拍拍床沿:“坐这儿!”

阿瑾轻道:“我衣物脏。”

重黎手中化出燧火鞭,鞭子飞出,精准缠住阿瑾手腕,带了些无赖又撒娇的意味,不由分说将阿瑾拉至床沿。

“不许走,不然我把你绑在这里。”重黎撤掉鞭子,又补充道,“我真的好无聊啊!动也不能动!”

阿瑾手按在床沿,不动声色往床角撤了撤。就这样静坐了一会,什么都不说。小狼适时呜呜叫了两声,打破这沉静。

阿瑾开口:“殿下,不早了,睡吧。”

“身上疼,睡不着。”

“我有安神舒缓的药,殿下吃吗?”

重黎想也没想,仰头大张开嘴,“啊——”

阿瑾两指衔了药丸递至重黎嘴边,药丸轻落至口中,重黎趁他手指还没移开啊呜一口咬紧牙。

还带着月色冰冷的长指滑过她温温热的唇,先她一步轻巧脱离“虎口”。

微凉的苦涩感从舌尖蔓延,她缩起脖子一哆嗦,脸拧作一团,却还是调皮地笑:“呀,没咬到。”

“殿下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

重黎不听他的,开始东拉西扯:“阿瑾,我不喜欢天域,我每天都好累,也好痛,我想爹娘了,等考会结束,我想带燧羽和小狼回燧山,我把你也带回去怎么样?我在燧山给你开一大片花圃,想种多少重明花就种多少重明花,不过,重明花那么难种,要不你改种雪莲吧,我们燧山的雪莲可奇了,能酿酒,能制药,还能做最好吃的雪莲糕,对了…说到雪莲,你的脸怎么还没好?”

重黎说至这,突然停住嘴盯向阿瑾的面具,眼中闪过一道顽皮的笑。

她抬起手,缓缓靠近阿瑾的面具。

阿瑾的目光藏于面具投下的阴影之中,她看不真切,总归他是没有躲。面具的微凉触感传递至指尖,然后缓缓蔓延至胸口,重黎心尖莫名颤了颤。

像是一块日夜被月色包裹的净透白玉,初触微凉,久捂生温,拨开霜雾,她触及温润的玉芯,那是玉的底色。

“可以揭开吗?”她问。

他轻轻侧开头。

重黎的手于是悬在半空。

真要揭开又有什么难,指尖轻微用点神力便足够。

想了想,她还是放下手:“居然还没好,我得给爹娘写信,和他们说明年制雪莲糕的那份雪莲都用作雪莲药膏好了,我让他们送一车雪莲膏来给你。”

阿瑾听完,头更侧开低垂。

重黎见此,又轻声安慰道:“没事的,一定会好的。”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药劲逐渐上来,终于在疼痛中有了困意。她在模糊的意识中抓住一抹温热,然后倚着它进入梦乡。

阿瑾静静坐了半晌,直到重黎呼吸逐渐平稳。他从她手中慢慢抽出自己的手,然后将她手轻埋进被衾。

他伸手覆于重黎熟睡的面庞之上,五指收力,掌下结开一道金色神印,强大而温热的神息淙淙汇入她额间,将她推向更深的梦境。

这一晚,重黎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终于结束成均的学业,终于可以带着燧羽和小狼回燧山,爹娘都亲自来接她回家,离开天域前,她跑回重明宫要带阿瑾一起走,她拉着阿瑾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天域的尽头,就在上神辇前一刻,腿怎么也抬起不来,她回头,看到挚祁用凶狠的眼神怒视她,口中命道:谁许你离开的?

“啊!”

重黎大叫着从梦中惊醒,胸口不住地剧烈起伏,又因这起伏扯到伤口而感到密密匝匝的疼痛。

痛感让她清醒了一些。她深呼吸,是啊,爹爹怎么可能离开南方来亲自接她回家?梦里发生的事情总是那么不合理。

“绯绯。”

身旁有熟悉的声音唤她名字。

她转头,是勋尧和青珥。

清晨的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颊,她感到一种比日光还温暖的安心。

眼前琳琅满目摆满了浮云酥、杏仁露、芙蓉卷、桂花糕,还有…雪莲糕?

“今早青鸾送来的。”勋尧解释道。

“我感觉好多了!”重黎撑着身子坐起来,目光朝床下搜寻,“小狼呢?”

“听你宫中的侍女说,小狼昨晚在床边守了你一夜。我刚刚抱它回它自己的窝中睡觉了。”勋尧停了会儿,又道:“兄长允你这段时日安心养伤,不必去成均。今早,他下旨惩罚了少敛、东穆等六人,你坠马之事是他们所为。兄长现将他们幽禁于无间台,并问责了他们的母族。”

重黎目中放光:“这一醒来怎么全是好消息!”她大伸一懒腰,掀开被子,起身下床,叉腰道:“你看!高兴得我腿都能下地了!”

“同时,挚祁也罚你在重明宫关禁闭,要你反思过错。”这声音既不是来自勋尧也不是青珥,重黎狐疑地转头,看见玄冥斜靠在窗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双长腿松松倚着墙——刚刚只顾着和勋尧、青珥说话,她没注意到窗边的玄冥。

其实玄冥的身材、样貌皆赏心悦目得很,就是说的话实在煞风景。

等等,他刚刚说什么来着?她也被幽禁了?

重黎觉得腿好像又有些疼了。

玄冥好像还觉得不够,微微躬身,嘴角上扬,继续道:“此外,他命你养完伤后进玄宫,他亲自监督你学业。”

“什么?!”重黎双腿一软,扑通一声摔坐在地上。

玄冥嗤笑出声。

于是场面又热闹起来——勋尧来扶重黎,青珥上前去捂玄冥的嘴,玄冥笑得直不起身,边笑边躲青珥的手。

重黎被勋尧扶到床边坐下,口中不忘哭喊:“我不接受!!”

她仰头看看勋尧,勋尧也不开口说帮她转圜,她巴巴望着勋尧,期待他能像从前一样无论发生什么都护着她,可勋尧这次只是一脸无可奈何。

四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有一人能抗得了帝旨。

浩浩天威,世间谁人又反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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