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犯人

*第28章

重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件厚氅,周身被裹得严实,她伸了伸手,把自己的身子探出来。

书阁昏暗,没有点灯,窗外的天已黑了。

她坐起来,身上的厚氅滑落,她把自己靠在书架上发呆。

这间书阁的书架全然用泑玉雕刻而成,纯白莹透的玉石浸透黑夜的冷,从外形到温度和寒冰几乎没什么两样。她只靠了很小一会儿,就又用厚氅把自己裹紧了。

方才后背透进的冷让她此刻全然醒了神,她抬起眼睛向前望去,看到了同样靠着书架坐在地上的挚祁。

他闭着眸,看不出是在闭目养神,还是也睡着了。

很多时候,挚祁给重黎的感觉很疏离,这种疏离会让重黎错误估计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现下想想,他其实只比她和勋尧大一点点,也还只是个少年,在她和其他同龄人还能在父辈羽翼下任性玩耍的时候,他却已经要承担起帝储的责任,而压在他身上的责任此刻正好具像化,是他身后这冰冷书架上的一卷卷沉重天礼。

如果他是站在书架前俯视她,重黎会觉得压迫,可他只是坐着,重黎便成了审视他之人。

她眼前,玉石书架挡开月光,为他在天地间分隔出一幅独立画面,没有色彩,没有温度,如同水墨,惟有黑白,分不清他是画的主角,还是被困在画中。

当她把目光挪开一点,不只是看着眼前的平面,她意识到这是一个四方的空间,耸峙在他身后的玉石书架,在她身后也有同样一座。把视线抽离出来俯瞰,她看到两道书架好像共同构筑起一座囚笼,将他们都困在中间。

重黎向前倾身,手掌贴着地悄悄向他爬过去。

她背离开书架一瞬,月光透过本被她遮挡住的书架缝隙照进来,他衣袍忽而有了色彩,在月辉下金曜熠熠。

那束光同样斜映在他脸上,于是他的脸庞以鼻梁为界,一半晦暗一半明晰。

可能是听到重黎的动静,也可能是月光惊扰到他,他就在此刻睁开了眼睛。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要趁他闭眼之时偷偷爬走逃跑,重黎立起身子跪坐好,然后把身上厚氅分了一半盖在他身上。

她埋了埋头,把一半脸缩在大氅的厚领中,姿态看起来是做好挨骂准备了。

他什么也没说,抬手掀开重黎给他盖的氅,起身往外走。

重黎愣了一小会,他的脚步很快,眼看就要开门出去。重黎胡乱拨开身上盖的厚氅,急着想要跟上他的脚步,只想着不能一个人落在这个昏暗房间里。

可她甚至还没来得及从两道书架之间出去,就听见了关门的声音。

她不可置信地透过书架空隙朝门的方向看去,看到那门紧闭,没留一丝缝隙。

“欸!!!”

她大声呼喊:“你至于吗!我又不是故意睡着的!我会冻死在这的!”

什么回应都没有,她气得腿都站不住了,整个人顺书架往下滑,瘫坐地上:“你信不信,我把这里全烧了!”

门外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她将手边的一整排书都摔到地上:“你算什么哥哥!”

说完,她手抖着扶书架站起来,一边骂一边冲门走去。

她刚走出两书架间的间隔,转过弯,就撞在一个高大冰冷的胸膛。

她后退了两步,然后像见鬼一样大叫。

“啊!!!”

“你没走?!”

她闪回那两道书架间,“你没走为什么要吓我!”

挚祁跟着抬腿走进来。

重黎方觉自己失算,不该躲回书架间的,左右两边都无法跑。

他一步一步逼近,重黎索性站住,直视他。

她现在心里确实有一大串想骂他的话,甚至有想跟他打一架的冲动。

她身体还在不住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怒意。

挚祁走到了她身前,高大身影紧紧压迫,重黎抖得更厉害,她手撑着书架,极力不让自己摔倒。

“要我替你捡起来穿好吗?”

“什么?”重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不再说什么,只盯着颤栗的她。

她反应过来了,是指被她落在地上的大氅。可是她现在很生气,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却不能真的打他。

她吼道:“不用!不用!我哪敢劳烦你!”

她伸手去推开他,想离开这里,也是这时,她才发现他手里多了一件东西,看起来是一个食盒,她推他另一边手,但根本也推不动。

挚祁把食盒放在被重黎推空的书架上,踢开一地的乱书,越过她,拾起被她落在地上的大氅。

他从身后把氅披回重黎肩上,然后掰过她肩膀,将她身子扭过来,让她面对自己,给她系紧系带,最后,用力把大氅拢紧。

重黎觉得,他的动作不像是温柔的关怀,更像是对犯人上刑前的捆绑。

但她也不颤栗了,她找回来一点冷静,问:“可以走了吗?”

挚祁回到放着食盒的空架前,侧身对她,慢条斯理打开食盒:“我说过,最后一晚前背不完,就通宵背。”

“你背完了吗?”他问。

重黎理着自己被气得混乱的脑子:“没有。”

“那便不许走。”

书阁的壁灯在他这句话后突然点亮,他手上端了一碗清粥,递在重黎面前:“喝完。”

重黎在这个地方提不起一点胃口:“不想喝。”

挚祁缓缓转过身,又回到一开始两人在书架间正面对峙的局面,“要我喂你吗?”

两人僵持着,重黎死咬紧牙瞪他,不肯接他的粥,好像递过来的是一碗毒药。

挚祁拿碗的手空悬一阵后,抬起另一只手,长指亲自拿起碗中的勺柄,动作很慢,如同刽子手在仔细擦拭行刑的刀,舀了小半勺,递到重黎嘴边。

他目光高高在上,眼里是被灯火照亮的她脸庞,她虽然刚刚生气怒吼的时候都在极力压制哭腔,但灯火照映下,她脸上还未干的泪痕无比清晰,模样是可怜的,姿态却在抵抗。

他沉眸,投下不容拒绝的视线。

粥勺抵在她下唇,他继续说:“要我撬开你的嘴吗?”

勺缘与唇瓣相抵之处,热粥温度攀升,唇上压迫之感越来越强,向她警告着他消耗殆尽的冷静克制。

重黎觉得此刻的他看起来真能干出捏着她下巴强行掰开她嘴的事情来,这未免就太让她落得狼狈了。她低头嗅了嗅勺里的粥,确认粥里没下毒,才张开嘴把勺子含进口,一边含,一边死盯挚祁的眼,看起来不似在吃他递过来的东西,而是在撕咬。

两人眸中都映着壁灯中烛火的焰苗,都在克制,又都在点火,就等谁先爆发。

吃完一勺,挚祁舀起第二勺,重黎伸手夺过粥碗,转身自己仰头大口喝下。若继续那样被他一勺勺逼着喂,她就太被动了。

碗里的粥喝完,她转回身正面他,粥勺还在他手里,里面还有最后一小口粥。

重黎在他向自己递出勺之前,用手指顶了顶他拿勺的手,她高仰头,满眼坚决与挑衅:“这口你喝。”

不管这粥放了什么,代表什么,我喝下了,你也必须喝。

重黎觉得只有这样,才显得她在这个局面里不是完全的下位者。

挚祁的目光依然居高临下,但两人此刻位置微妙转换,谁在上还很难说,她是一定要居上的,是她自己夺过去,还是他让出去,有什么不同。

他直视着她,把粥勺放进自己嘴里。

在这一刻,重黎感到无比畅快,她终于掰回一局。

她心情大好地笑出声,既然今晚逃不掉,那不如自己掌握主动权,她说:“来吧,开始背吧。”

她从地上捡起她上午背的那本书,塞进挚祁手中:“我背多久,你就听多久,我不睡觉,你也不能睡。”

挚祁把粥勺放回食盒,又拿过她手里的碗也放回食盒,在盒中取了一块帕子,连同她塞过来的书,一并放回她手中。

他扫了眼地上被她推翻的书,说:“别告诉我,这里的门你破不开。”

这是在暗示他知道这几日她都在看**,还是指她刚刚误会自己被关时不该反应那么大,或是两者兼有,重黎听不明白,她用帕子擦去脸上的泪,说:“我不喜欢被关住的感觉。”

她回到一开始她刚睡醒时的位置,捧着书靠书架坐下,然后拍了拍她对面的地,“你坐这。”

挚祁走到她对面,膝盖跪地,危坐如钟。

同时,他向姿态随意的重黎严厉命令:“坐好。”

很显然,他口里的坐不是重黎这样没有规矩的坐,而是像他那样,正襟危坐。

重黎起身,像他一样姿势,小腿跪地,端正坐好。

两人都回到一开始的位置,同样的彼此正对,除了姿势不同。

他闭眼,开口下令:“背。”

行刑者正式开启刑罚,而他自己也是犯人。

重黎把这段时日断断续续背的书在脑中整理好,开口念:“天地位,日月明,四时序,阴阳和,风雨节…风雨节…”

她卡住背不下去,挚祁等了几秒,她还是没能想起,他闭着眼开口提点:“群品滋茂。”

重黎继续:“群品滋茂,万物宰制,君臣朝廷尊卑贵贱有序,咸谓之礼。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则无安人。故礼…故礼…”

她再次卡住,挚祁同样等候几秒,然后才提点:“故礼,上事天。”

重黎接着他:“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

她又停下,挚祁继续:“礼由人起。人生有欲…”

重黎接:“欲而不得则不能无忿,忿而无度量则争,故制礼义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不究于物,物不屈于欲…”

这样背了一刻多,重黎背到:“先祖南面而治天下,必自天道始矣,亲亲…”

“亲亲…亲亲…”

闭着眼的挚祁皱了下眉,重黎忍不住发笑,背了那么多,她脑子已开始混乱,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想得起她每日都唱得滚瓜烂熟的《子衿》,她顺口就念:“亲亲…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挚祁倏地睁开眼,低声警告:“住口。”

重黎说:“我都背累了,你听得不累吗?我给你念些别的好听的。”

她念得更大声:“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她念得愈轻快,挚祁的眸便愈沉郁,好像她念的不是诗歌,而是凌迟他的判词。

他伸手把她拖到自己面前,紧紧掐着她肩,声音更痛苦嘶哑:“住口。”

重黎也生气:“不好听吗!”

他处在溃败边缘,向她最后警告:“再不住口,我就把你永远关在天域。”

重黎气得推他,他的脊背后靠冰冷的玉石架,他闭上眼,冰冷把理智夺回,他接着她没背完的:“亲亲、尊尊、长长、男女之有别,天道之大者也…继续。”

重黎手揪着他衣角,拧紧了,咬牙接上。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重黎被她逼着,从礼记背到月令,从月令背到春官,又从春官背到乐记,整套天礼中涵盖的各章各卷,都要一一背过。

重黎很后悔惹他,整整两个时辰,他没让她停歇过一刻,她实在背不下去,又不被允许停下,又气又急,什么反抗都对他没用,最后,重黎终于崩溃,哭着求他:“求你了,让我停一下。”

挚祁这时候就像个完完全全冷血的行刑者:“继续。”

她一边哭一边背,一边背一边求,“我受不了了…”

“真的受不了了…”

挚祁依然要她继续,不管她怎么哀求都无济于事,她哭累了求累了,筋疲力竭后,头和身子都支不住,挚祁伸手捧起她下巴,毫无人性地继续折磨:“不许睡。”

他并不比重黎好到哪里去,眼角殷红,哪里都痛,也在崩溃边缘,折磨重黎的字字句句天礼更百倍折磨着他,可他却执拗地要重黎背给他听,几近疯魔地自残自虐,重黎背不下去,他就自己在她耳边低念:“夫礼者,经天地,理人伦,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就当这些话是你告诫我,所以我会遵从。

最后的最后,重黎再受不住,身子越来越低,声音越来越弱,直到戛然停于他胸口。

她额头抵在他胸膛正中,以叩首之姿在他身前沉沉睡去。

他终于停下,一切静止。壁上烛光倏忽晃动,然后被他熄灭。

一切嘈杂都落下了,于是再隐秘的、再压抑的都浮现。

如果她清醒,该听见他胸膛中汹涌爱意。

他一只手还扶着她脸,另一只手始终不敢再抬起,终究不能真正拥她入怀。他如履薄冰,缓缓低下头,只至鼻尖触到她发丝。

面向而跪、叩首相依的两人,像一对违背天礼而被双双处决的罪人,可他们直到最后也不肯分开。

黑夜悲悯,给他以宽宥和掩护,月光却残忍,将这禁忌一幕照亮。

他生出无理可怜的哀怨——月光不该如此明亮,他的爱意窥不见光明。

参考:

《史记·正义》:天地位,日月明,四时序,阴阳和,风雨节,群品滋茂,万物宰制,君臣朝廷尊卑贵贱有序,咸谓之礼。

《礼记·丧服小记》:亲亲、尊尊、长长、男女之有别,人道之大者也。

《史记·礼书》: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则无安人。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欲而不得则不能无忿,忿而无度量则争,故制礼义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不究于物,物不屈于欲。

《礼记注疏》:夫礼者,经天地,理人伦,本其所起,在天地未分之前。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在晋江似乎没什么人看,签约申请也没通过(苦笑),接下来的考会是一个我认为很精彩的副本,锁文换个平台发会好些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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