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师父

*第27章

考会的日子临近,重黎这段日子连乐舞都学得用心了,虽算不上美妙,但也总算是能完整跳下来了。

这日,她成均下了学后冲进草屋,大声嚷着要给岐伯展示刚学会的《云门》和《大卷》,却发现岐伯正在睡觉。

她噤声退出了草屋,自觉到院中去栽药,理完两片药圃,又把药架翻好,过了一个时辰,再次进去草屋,岐伯却还在睡觉。

她忽觉得有些不对,岐伯以往虽也睡午觉,却不在这个时辰睡,也睡不了那么久。她试探叫了几声师父,岐伯还是没有反应。

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扔下手里东西跑上前,大声唤他:“师父!”

岐伯依然睡着。

她抖着手推他,再次唤他:“师父!你醒醒!”

岐伯还是没有醒。

她全身都开始发抖,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她探岐伯的鼻息、听岐伯的心跳,却因太过慌乱发抖什么也探不出来,她一次又一次地掐岐伯的人中,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唤他“师父”。

岐伯却还是没有回应。

她趴在岐伯的胸口嚎啕大哭,她说:“师父,你还没教会我唱歌,还没给我讲完先祖的故事,你起来,你起来好不好,你起来教我唱歌,你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那些医术,我都还没学会,你再教我一遍好不好…”

“你说过还有很多很多的药草我们没有发掘过,我们去找好不好,我替你尝药,你再把《神农百草经》多编几卷好不好…“

“我再也不和你顶嘴了,再也不惦记你的药了,我好好给你种药…”

“我学会跳乐舞了,我跳给你看,你还没看过我跳乐舞…”

她哭得抽噎,直到话也说不完整,只剩撕心裂肺地哭。

可是也渐渐地,她好像能听见耳边响起微弱的抽跳了。

再然后,她的头上覆上一只沉重的手,那手虚弱又缓慢地抚着她的头。

她抬起头,看见岐伯睁开了眼睛,他脸上有好多泪,分不清是她滴落的还是他流下的。

他张了张口,声音含糊,可她听得清楚,是他常常挂在嘴上的。

“吵死了。”

她怔住很久,在分辨这是现实还是幻觉,等到确认是现实,她全身脱了力,跪在原地,再一次嚎啕大哭。

那天下午,重黎抱着岐伯的大腿,从嚎啕大哭,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再到最后嗓子也嘶哑,用了很久很久才平复。

岐伯叫不住她哭,只能在一旁唉声叹气。

等她终于好了,岐伯才开始笑呵呵地、像是遗憾又像是嗔怪地说:“我做了个梦,梦见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从我的幼年走到青年,从神农走到轩辕,我陪黄帝陛下行路,陛下询我问题,我为他作答,走着走着,陛下却快我脚步丢下我了,我于是陪玄嚣和昌意行路,接着,玄嚣和昌意也走了,我继续陪颛顼行路…后来我终于走累了,就停下来歇了会儿,歇了不知多久,我再起来往前走,终于依稀能看到黄帝陛下和炎帝陛下的身影,我的腿仿佛回到少年时期,我极力向他们跑过去,跑到他们的身边,看到两位陛下正在下棋。”

“两位陛下说,等我很久了,让我也坐下陪他们下棋吧,我正想坐下,却发现我的眼睛看不清棋盘了,身后有个丫头哭闹着扯我,让我给她讲故事,还说她‘…惦记我的药’,我舍不得我的药,就请求两位陛下,让我处理完我的药再回去陪他们下棋,他们应允了,我这才回来。”

“你说说你,我好不容易能见到两位陛下了,又被你拉回来了。”

重黎听得一愣一愣,最后总结道:“还好师父舍不得药。”

岐伯笑着说:“何止舍不得药啊…”

重黎擦擦眼泪:“我说到做到,我不惦记师父的药了。”

岐伯说:“我无儿无女,这辈子拥有的都是陛下恩赐,最后这些日子也是挚祁与你陪我度过,我的药都留给你们兄妹俩,挚祁不会与你抢药,但唯有那些神农圣草,你一株也不许动,须一株不少地给他,记住了吗?”

“记住了。”

“还有,老头子我活了数十万年,世间怕是没有比我长寿之人,我早就活烦了。如今我著完医书,了无心愿,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再陪两位陛下下棋,要是哪天我真的醒不来了,便是我去陪两位陛下下棋了,你不要哭,那是我得偿所愿,你当为我感到高兴。”

“记住了吗?”

重黎擦擦眼睛,低头应:“记住了。”

她又开始低低地哭,岐伯说:“那首《子衿》,我再教你唱,你可定要唱会啊。”

重黎终于破涕为笑,笑着说好。

*

这晚回到玄宫,重黎忽然对挚祁说:“就算我能名列前三,能在天域再多待些时日吗?”

挚祁沉思许久,他说:“没有谁会赶你走,但我希望你尽早归家。”

重黎说:“我不会来打扰你,我只是想在师父走之前都一直陪着他。”

挚祁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很久,最后,他带她去到自己书房,给了她一大沓信笺,数不清有多少封。

信笺的材质是燧火丝所织燧锦,重黎问:“燧山寄来的?”

挚祁点头。

重黎把信摊开,有些是母亲的字迹,有些是父亲的字迹。

第一封信,是母亲寄给挚祁的,信中问重黎是否给挚祁添了麻烦,是否安睡吃好,是否思乡忧愁,句句忧心着重黎的起居,却句句都在向挚祁致歉,怕重黎因不适应天域风土而烦扰了挚祁。

第二封信,是父亲寄给挚祁的,信中问重黎在成均是否安心上课,有无冲撞挚祁,有无冲撞夫子,有无和其他公子打架,他责怪自己过去放纵溺爱重黎,若是重黎犯错,请挚祁勿挂念情分,严循礼法管教。

第三封信,也是父亲寄给挚祁的,信中写重黎是第一次第一次去漠北,第一次直面外敌,恳请挚祁多加保护。

第四封信,还是父亲寄给挚祁的,欣闻重黎封印了无白山,又和玄冥一同击退钉灵魔兵,她说重黎有此长进多亏天帝、挚祁和成均夫子们的教导,同时也是她身为火神储的分内之责,若重黎邀功自大,他恳请挚祁敲打并宽恕她的无知莽撞。

最后一封信是三日前寄来,落款是父亲和母亲两个人,她们很骄傲重黎能学会那么多医术,又一再向岐伯和挚祁致谢与致歉。

重黎一封一封看下来,看到最后,不忍哽咽。

她在心中回忆父亲与母亲的模样,发觉自己脑海中他们的面庞已经有些模糊,离家已数年,她从未与父亲母亲分隔如此之久。

挚祁抬手在她后脑,踯躅半晌,又只是放下,他只说:“他们很想你。”

重黎抱着信对挚祁笑,可笑眼里却流着泪:“他们写给我的信都没有给你的多。他们眼里,坏的都是我,好的都是你,这可不公平。”

挚祁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轮渐满的月,背对着她说:“你母亲说,燧山的雪莲又开了,等着你回去给你做新鲜的雪莲糕;你父亲说,族人们都很想你,都等待着看你在成均学成的技艺。”

“尊上那里,我会陪着他。”

重黎把信都重新卷好,放回挚祁的书架,她说:“好,考会我会尽力。”为了早日回去见到爹娘,也为了族人的脸面和荣耀。

她走到挚祁的身后,问他:“如果哪一天师父不在了,你可以逆转时间让他回到我们身边吗?我舍不得离开他。”

挚祁沉默良久,回答的声音很无力:“重黎,我们不可以那么自私。”

重黎也很久没说话,岐伯告诉她,他的心愿是陪陛下下棋,或许她因为自己的不舍而把岐伯留下的想法确实是幼稚和自私的,可若是再让她选择一次,她还是没办法做到放手。

就像小时候,每次父亲母亲要出远门不能陪她的时候,她都会拉着他们的衣服哭闹不肯让走,侍女和族人们不断教她,她长大了,要学会逐渐离开父母,她每次都把道理听进去,可真到下一次离别时,她还是止不住哭闹,还是舍不得放手。

对于重黎来说,放手是一件比争取要困难许多的事情,当情感的洪流爆发,再多放手的道理所编织的堤坝都不堪一击。她只能在心中把挚祁的话记牢,把理智的堤坝重新加固一遍,但愿她自己真的学得会放手。

她又问挚祁:“那,在我拜师前,都是你在陪着师父吗?”

挚祁没有否认。

“他有教过你怎么塑元神护咒吗?我想学,他不肯教我。”

挚祁说:“没有。这是禁术,你不能碰。”

重黎说:“我有一位亏欠很多的朋友,如果我真的要走,我想走之前能为他做点什么。”

挚祁却皱眉冷言道:“在这之前,你先得确保自己能走。据大司乐告知,你的礼科依旧学得不尽如人意。”

“我知道了。”重黎说,“明日我想去趟开物阁。”

那里存放着最全的天礼,同时,或许还有她想要的其他书。

“我前几日去过一趟,但那边的天侍说没有你的允许不能放我进去。”

挚祁点头应允:“可以。”

*

次日,重黎拿了挚祁的应允,借着读天礼的名义冠冕堂皇进了开物阁。

进去后,她并不往敞开着的藏书阁中进,而是到处寻找锁闭的书阁。

既然世上有元神护咒的法术,便定会有书记载,既然是禁术,就不可能摆在敞开的书阁中。

她有燧火,这里的锁挡不住她,但从前的她只会破坏,不会修补,进去容易,进完门上留个被燧火洞穿的大窟窿,等于告诉所有人她来过。

好在,医与补同质同源,疗愈肉身上燧火伤口的法术她都学会了,修补死物上的燧火窟窿现在于她易如反掌。

这,说到底还得谢谢挚祁。

开物阁之中锁闭着的书阁还真不少,她逛了一上午,才逛完三间,没有看到任何与元神护咒有关的记载。

下午,她照例去陪岐伯。

岐伯教她的《子衿》,她已经会唱了,她于是一边栽药一边哼唱着《子衿》,哼了一整个下午。

走的时候,她突然问岐伯:“师父,这首歌我已经会唱了,您再教我首新的吧。”

岐伯问:“这首不好听吗?”

重黎摇头:“很好听,但是我只会这一首,我一直给您这首歌,您不会听腻吗?”

岐伯笑说:“听不腻,几万年了,唯有这首,最简单,最动人。”

重黎便也顺着他:“那我便一直给您唱。”

*

白日里,她一心只记得补开物阁门上破开过的燧火窟窿,却忘了补被她背得七零八落的天礼,于是,这些窟窿便在这晚挚祁查她功课时暴露得一干二净。

挚祁面色非常难看,他说,四日后便是考会,若是第三日晚上之前重黎还不能将天礼通背,便罚她不睡觉通宵背诵到会背为止。

三日,意味着她只剩三日时间去开物阁寻找她想要的书。

她得加快速度,除此之外,还得分些时间去背书,否则每日在开物阁里待上那么久,却背不出多几句,挚祁一定会生疑。

于是,她就捧着礼书,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在各间**阁中穿梭。

一直到第三日,在最后一间**阁中,她似乎看到了有记载元神护咒之书的希望。这间书阁放的书记载了许多救命法术,但是对于每一种法术,都是略记其施法,而详述其危害,记载危害的篇幅比记载施法的要多许多倍,好像成书不是为了教人学会法术,而是为了告诫人害怕那些法术。

重黎一层层找、一本本翻,她发现最上层她够不到的地方,有一排书缺漏了一册。除此之外,其他书中都没有记载元神护咒的痕迹。

这是最后一间锁闭着的书阁了,看来是真的寻不到了。

重黎走出房门,她得回到藏放天礼的书阁中去,再不背完,挚祁是真的会不让她睡觉。

她将房门上燧火焚开的窟窿修补好,转身,却发现再走几步便是藏放天礼的书阁。

她不禁想笑,下意识觉得记载禁术之书要从离天礼最远的地方开始找,最后看起来最有希望藏有她想找之书的地方,却近在天礼之边。

到底是它最合乎天礼,还是它最危害天礼。

她来到存记天礼的书架前,抽下一册,继续之前没背完的地方往下背。

她一开始是靠着书架背,靠着靠着便坐下了,坐着坐着又自然地躺下了。

实在不是她记性差,是背礼与背其他书文太不一样。背医理,总能从现实中寻到对照,每句话又能有其内在彼此间的关联;背诗歌更不用说,音韵和谐、朗朗上口,可这礼呢,既没关联依照,又没浪漫故事,冷硬死板,像个没带绳结的光滑玉石,她找不到地方能把它挂在脑子里,好不容易给它在脑子里找个架子安放好了,过了一会儿又滑走找不见了。

她将书扣在脸上,对着书阁窗棂透进来的日光,思考着为什么,为什么君生来是君,臣生来是臣。

思绪什么时候断开的线,她也不知道。

下午,岐伯没等来重黎,他担心重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就向挚祁传信询问重黎的情况。

挚祁收到信后并不意外,他给岐伯回了信,然后披上件厚氅向开物阁而去。

她到第三日才在书阁中把自己看睡着,这其实是出乎挚祁预料的。

他没打算叫醒她,她睡得那样好看,那样安静,和从前一样,这一生以后或许再没有能这样看她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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