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挚祁再进屋时,重黎还在崩溃捶打着床大声哭吼:“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坏的人!!他根本就是个毫无人性的王八蛋!!”
她闭着眼痛哭大骂,话刚骂完,睁眼就看见挚祁站在床边的脸,一时更崩溃,像只被狼逼到死角的羊,慌乱埋头到床角里捂紧被子哭。
挚祁命令道:“从今日起,你搬回玄宫。”
重黎蒙头抽噎着吼:“凭什么!”
挚祁俯身入帐,双臂撑在重黎藏身的被前:“现在,下来,随我回玄宫。”
重黎紧紧抱着被子,好像抱紧了它挚祁就不能把她拖下去:“不去,死都不去!”
挚祁见她不肯下来,对玄冥道:“将她抱到外面我辇上。”
在重黎一再说不要的吼声里,玄冥也问挚祁:“一定要这样吗?”
挚祁反问玄冥:“你能看住她不出事不闯祸吗?”
说完,他扭头对死躲在床角把全身都紧埋在被子里的重黎接着说:“不是玄冥抱,就是我抱,你选一个。”
重黎猛然挣开被子,在被挚祁和玄冥占据的床沿中找到一个缝快速钻出去,连滚带爬朝门外去,还没跑出门,挚祁的声音在背后说道:“尊上年纪大了,你日日在这里折腾他,还差点在他这把自己摔死,你现在去求他留你是要他一把年纪了还得耗费精力看顾你吗!”
重黎摔倒在门口,没敢再爬起来出门,听见背后有人走上来的脚步声,她最后吼道:“我自己走!”
她扶住门站起身,一瘸一拐走出去,擦着眼泪走向停在院外的神辇。
看她走远,玄冥目光回到挚祁身上,回身坐回床边:“你就非得这么对她。”
挚祁没有应声。
“你察觉不到吗,她对你不是兄妹之情那么简单。”玄冥神情悲哀,“她下午想起你时,痛得撕心裂肺,她刚刚多怨你恨你,就同样多在乎你。我不情愿她爱你,但若不是爱,何以她如此肝肠寸断?”
挚祁看向门外,确保门外无外人,他关上门,对玄冥道:“她醒后如果不怨恨你,反倒对你甜言蜜语,你多加小心,那是她觉得你哄骗她,所以同样以此报复你。自然,你活该。我当初赐婚想你护她平安,而事实她一再陷于危险,你要保护你妹妹,那我妹妹呢?你为哄你妹妹安心,让我妹妹听见了什么!你妹妹完好无缺,我妹妹又经历了什么!我说过,当初那张婚书你若不签,绝无二次机会,我随时可能反悔。”
挚祁弯腰,细长指骨重扣玄冥肩,直视他说:“现在,我反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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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黎一个人窝在辇的角落,等了半天,先等来的是玄冥,玄冥问她:“腿疼不疼?”
重黎恍惚摇头,心中各处感受翻涌,腿疼是最不要紧的,见玄冥在辇外站着不走,重黎抬头问:“你也要去玄宫吗?”
玄冥勉强笑了笑:“我不去,他还有话与尊上说,陪你等到他来。”
草屋内,岐伯还撑着拐杖在药柜前边絮叨边抓药。
“白芍,养血补虚,每日三钱…”
“当归,补血活血,每日两钱…“
“还有阿胶,我这里存得少,但你要找些不难,每日两钱,给丫头烊化兑服…”
“祛疤的神农伤药,监督丫头别忘了每日外敷…”
这些滋补养身的药方挚祁不会不知道,岐伯事无巨细,还是一一都叮嘱他一遍,包好药,岐伯慢慢踱转身,一老一少两道身影正面相对,岐伯的脊背在他面前显得尤为佝偻,似乎站着都有些吃力。岐伯身后药柜上,他身体投下的影子足以将瘦削的岐伯完全覆盖,这道影子低不得、弯不得,生来就必须高大挺拔,笼罩所有过去的、现在的。
在岐伯伛偻递药给他的身影面前,他却缓缓折下双腿膝盖,双手伏地,低下脊背与头颅,向岐伯庄重叩首,三次,再多的言语都苍白,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这沉默的跪谢完,他才双手向岐伯接药。岐伯放下药,用尽全部力气握住他手,那苍老的双手因关切与忧心而发着颤:“来路险漫,步步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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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黎在心里一再告诉自己,别发怵,别发怵,但当挚祁真的站在神辇之前,她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想逃!
她冲出神辇,跑回草屋。屋内,岐伯坐在榻上,慈祥看着她微笑,似乎知道她会回来。重黎想求他让自己留下,但再见到那苍老的脸庞和身躯,她想起挚祁的话,有什么脸要师父一把年纪了还照顾自己?
岐伯了然她心中所想:“哭什么,又不是不让你回来了。”
重黎抹着眼泪不说话。
岐伯抚她头:“当真不想回玄宫?你哥哥真走了,你怕才哭更狠。”
“我快死了他都不来看我,我恨死他了。”重黎说。
岐伯叹气:“你哥哥很担心你。”
重黎连连摇头。
“师父还能骗你不成?”
“那他担心的到底是我死了,还是祝融的女儿死在天域会危害他的天下太平?”
岐伯叹气迭迭,却不答了,他伸手,发着抖为重黎抹泪,力道很重,他在极力保持平稳,却怎么也做不到了。
重黎握紧岐伯手,不敢再哭了,咽下眼泪,她退开身,向岐伯叩别。
再次来到院外,挚祁和玄冥都还在等她,她看看挚祁的神辇,无论如何也不想再上去,所以她没理他们,越过挚祁的神辇,自己向外走。
“回来。”挚祁道。
“不敢乘太子殿下的辇,我自己走过去还不行吗?”
体内刚大量失血过,走几步就晕眩,但重黎犟着劲不肯停,咬紧牙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没再走出几步,她听见玄冥跟上来的声音:“你别用自己身体赌气。”
重黎听完反加速往前走,玄冥跟紧拉住她手臂,重黎用力甩开:“你干什么!你和他一伙的?”
说完她都觉得自己气糊涂了,又骂道:“忘了,你什么时候不和他一伙!”
玄冥听得苦笑起来:“你们两人吵架,都冲我撒气。”
“那你别管我不就行了!”
“不管你,你真就这样一路走到玄宫去?还是觉得这样会他会心疼你?”
重黎又急又恼,气得话都吵不出来,疾步甩开玄冥往前走,脸上被激得又大哭起来,眼泪直溅射而出。
玄冥还是紧跟着,重黎这回真是吼出来:“别跟着我!!你找他去!!”
话没说完,忽而身下一轻,她被玄冥拦腰打横抱起。
“你干什么!!”
“送你过去。”
“放我下来!!”
“你将我当成他不就行了,你不就想他抱你吗?”
玄冥这话说完,重黎霎时感觉全身血都往头上涌,耳鸣胸闷,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玄冥仿佛是挚祁派来继续刺激羞辱她的,偏偏她刚失血过多,气血不足,眼前黑影过去后,整个人依然被激得头昏脑胀,除了羞愤地捂脸呜呜大哭,什么力气都没有。
抽抽嗒嗒哭了很长一路,她回过晕眩,继续骂道:“你们两个都不是好东西!”
玄冥说:“他不是,我不一定。”
重黎捂脸的手掌上移,露出嘴巴鼻子,手掌根摁着眼睛,忍不住想哭又想笑。
“陪你骂他你就开心了?”
她还抽噎着,话说不完整:“开心…但你心里还是和他一伙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那你拉拢我与你一伙,我可以天天陪你骂他。”
“拉拢得了吗…他最宝贝你…你也最宝贝他…你们俩情比金坚。”
…玄冥沉默,重黎感觉他上身肌肉在缩紧,身体都僵直,他咧着嘴说:“别把我和他之间形容得如此恶心。”
重黎总算笑出来,笑得满是恶趣:“我说的不对吗…那我问你…假如我和他同时掉进虞渊…你先救谁?”
玄冥答:“你不需要我救。”
重黎说:“看吧…还是救他…不过也是…他没人性…你不救他他灭你全族。”
玄冥也问:“如果我和他同时掉进燧山,你先救谁?”
重黎说:“我把燧山火口封死…你们谁都别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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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宫宫门外,挚祁觉得等待似有半天之久,玄冥抱着重黎出现在视野时,两人还有说有笑,分明离开岐伯处时她还怒气冲冲,现在却能对着玄冥笑得那样开心,玄冥哄女孩当真好本事。
挚祁立在玄宫大门前等他们走近,玄冥放下重黎,她侧身背对挚祁,擦着门框离挚祁远远地挪进门,做贼一般。
挚祁对玄冥说:“多谢。”
玄冥不再笑得出来,也没有应答,沉默转身离开。
整座玄宫灯火通明,挚祁目送玄冥离远,回身大步迈入灯火。
重黎不在正殿,清越告诉他,她去了偏殿。偏殿房间是宽敞,且布置一应俱全,但距离太远,他不喜欢。书房有架睡榻,命人简单打理添置过,还算让他满意。他就站在书房前等待。
等待时间比他预估得久,但重黎不出所料还是从偏殿冲冲归来质问他:“偏殿进不去,你打算让我睡树杈还是打地铺。”
他手中递出一盒药膏给重黎,目光指向前方两道门,远的一道是他的寝殿,近的一道是他的书房,重黎抓过药膏走进书房,腿带门一甩,嗙声将门甩在他脸上。
脸上被门风抽了一记,他别过脸闭了闭眼,刚想伸手去打开书房门,门上又传过来一声脆响,是门内有人扔来盒东西砸在门上。
他收起手,回到他的寝殿中去,房内各处布置换了新,他查看完还有否缺漏,坐在窗前点着指继续等待。
寝殿门始终敞着,以重黎一贯的脾气,进了书房后看到睡处不够宽敞,会来踹开他门,质问他凭什么他睡正房而她睡书房。
挚祁耐心等着,一直等一直等,却直到午夜也没等来她。
再等下去这一夜都快要过去,他起身回到书房门前,轻叩两下门,无人应,于是自己打开门进去。
门后地上翻着一盒药膏,他弯腰捡起,握着药缓步走到睡榻边,唤她名字。
重黎没有反应,身体缩在睡榻角落,侧躺着,半张脸蒙在被衾里,只能看到闭着的双眼。挚祁俯下身,将被衾拉下一点,露出她鼻子与嘴巴,见她呼吸均匀,竟是睡着了。
这一次是他料想错了,她没有向他吵闹,分明骄纵贯了的怎么也肯睡在书房。也是,她父母骄纵她,勋尧骄纵她,玄冥骄纵她,他又何曾骄纵过她。
他脱下自己外袍,轻掀起被子,盖下外袍的动作却因看见重黎怀中抱着的东西顿住——一封本藏于书架的来自她父母的信。他从她怀里抽出信查看,这封信他曾给她看过,在成均考会的前一晚,是神后在向他询问她住得好不好。四处触不到温暖的房间,原来她在信中寻找遥远慰藉。
他放信回重黎怀中,用外袍将她裹严实,将她从睡榻上抱起。她身体轻瘦了太多,背骨割在他手臂,轻脆得好像稍用力就能碰碎。十日冰封、骨噬心剜、天刑神罚,哪一道不摧她骨销肉减,又哪一道不是他亲手施加。她身上寝衣并不合身,因为那是他的寝衣,书房中沐浴就寝等等所有物品本为他所备,她也不吵闹异议,一概囫囵用了。睡中温温热热的身子熨着他沐浴所用灵麝雪松气息,再包裹在宽大太多的他寝衣中,和睡在他怀中有什么分别。
他抱她来到正房寝殿,放在他的床上,为她重新盖好被衾,然后转身离开,未作任何辗转停留。
黎明,新的太阳升起,重黎还在睡梦之中,一道密信从玄宫发往无间刑台,到达大司寇手中。
那个女人抱紧怀中婴儿,直到最后一刻还叩求太子和大司寇放过她的孩子,刑罚已启,大司寇容不得她求情,刑台之上,雷电汇聚,彷若一切再无可挽回。她停下哭泣,用不宽阔的身躯极力罩紧她的孩子,用她还光明的双眼最后看孩子一眼。
她俯下肩膀,脊背顶天,像哄孩子安睡一般:“不怕,不怕,母亲在。”
孩子停止了啼哭,睁圆了眼睛看她,他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母亲的胸怀会为他抵挡所有危险。他天真望着母亲,在最后一刻,绽放纯真无邪的笑容。
孩子的笑声盖过死亡,盖过天雷,在他母亲耳畔经久不息,给她面对一切的力量。
她听不见天雷,因为天雷没有降下。雷云退却,朝阳透过层层云雾,重新照在了她身上。她直起身,看神罚竟强行终止。
几息震颤后,她泪流满面叩首:“谢太子殿下宽恕!谢太子殿下宽恕!”
大司寇却说:“太子殿下并未宽恕于你,是火神储要求他宽恕你。”
她心中惊撼,那个火神恶女得知真相竟不对她赶尽杀绝,竟肯宽恕她?
大司寇告诉她:“她也宽恕了你的亲眷,她说,送你们回家。”
刑台之上,她仰面望天。朝阳越过她的遮挡照在孩子脸上,许是因为陌生,那孩子忽而再次啼哭,哭音嘹亮,像他刚出生那刻那样。
同一片苍穹下的玄宫之中,透过书房窗棂,挚祁靠在书柜,仰望同一轮朝阳,同沐被宽恕的恩晖,因为重黎的宽恕让他放弃犯下本想犯下的重重罪行,在所有被她宽恕的人中,他是罪孽最深重一位,也是得到救赎最深刻一位。
岱舆非常聪明,他几乎算对了所有事、所有人,唯独算错了重黎。
在成均暂未开课的时日里,在她还未真正学会爱的黎明前,她在他们所有人的不期预料中,先历过生死学会了被称为宽恕的重要一课,这种宽恕源自她不广博不无私的小小胸怀,不因她伟大善良,只因她也是女人,也是女人的孩子。
她依然不博爱,但这种可以推己及人的小爱是一颗生命旺盛的种子,让挚祁可以去寻一片土壤,慢慢栽培它破土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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