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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宫。
挚祁指捻手中天帝发来要求他处置虞渊之事的信,目色深重。
此事差点要两位神储丧命,祸大罔极,何其严重,但挚祁除了处死岱舆,至今还未做出任何处置。
消息只能向下封锁,事情细节瞒不住目睹此事发生的木神族,从而也瞒不住句芒、瞒不住天帝。重黎平安醒后,挚祁已主动去信告知祝融事情原委并向他请罪。眼下,天帝需要一个交代,木神族与火神族双方也都需要一个交代。此事岱舆、重黎、东穆三人皆是罪过者,也全是受害者,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的罪过受罚,岱舆已死,剩下重黎之罪远大于东穆,她罪在何处、罪至多重天帝、句芒、祝融皆心知肚明,挚祁无从掩盖。
天帝鲜少重复表意,而这是第二封要求挚祁处置重黎的信,挚祁清楚若自己再不有所处置,那么天帝的第三封信将不再是给他的私信,而是震怒下亲自公开处罚重黎的帝旨。
他提笔,写下给天帝的回复,封信寄出后,清越送来另一封信。
“殿下,岐伯尊上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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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黎苏醒的第一眼便看见坐在她床前的挚祁。
不如不醒。
她转身朝内,将头埋进被子。
长久堵塞的洪水一朝开闸泄出,虽然身体快痛得死过去,但泄完壅堵,心胸倒宽阔坦荡。腿上伤口是寻常外伤,虽然血腥,但神族一道法术就能治愈,相比那伤口,头疼的是她再次失血过多,又需要再静养身体一段时日。
挚祁让她埋了半晌,半晌后命令道:“出来。”
重黎没有照做,把被子卷更紧,死死抱着它,好像失去被子,她就失去面对挚祁的最后一层掩护。
这层掩护掩不住声音,挚祁对蒙头在被子的重黎道:“我给你时间让你休养完好,现在我们也谈谈惩罚。”
重黎探出一点头,大声呼救:“师父——”
挚祁倾身质问:“你差点杀了神农神储,还有什么脸要尊上庇护?”
重黎静默,没敢再寻岐伯,她小心转头,避免和挚祁的眼神接触,朝他身后寻找勋尧,还好,勋尧还在,她委屈求救:“勋尧…哥…”
她满怀希望看着勋尧向她走来,却在余光中瞥见挚祁直起身抬手向肩后示意,于是勋尧停在半路不敢再上前。
她感觉到挚祁的怒意在她试图寻求庇护的一再举动中积攒,他没转头,只是对身后说:“都出去。”
不能都出去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重黎几乎是哭喊叫着玄冥。
其余人都出去了,唯独玄冥轻叹口气,走上前坐于重黎床头,挡在她和挚祁中间。
重黎向玄冥投以感恩的眼神,躲到他身后。
挚祁声音发沉,再次命令:“出来。”
玄冥转身看重黎,安抚摸了摸她头:“怎么办,躲不开啊我的小殿下。”
重黎对玄冥说:“你把他打出去,我从此认你当哥。”
玄冥笑道:“无能为力,陪你挨骂倒是可以。”
重黎坐起身,从玄冥肩头探出一点眼睛,算是“出来”面对挚祁了,但她还不敢看挚祁眼睛,只敢低眼看床畔。
挚祁垂眸盯着她:“不用仗着玄冥宠你就对他得寸进尺地作,你欠他的恩,我日后同你慢慢算。”
玄冥听见挚祁这话却抬手捂住重黎双耳,玩笑道:“这话别听。”
重黎坐直了身,直视挚祁双眼,指着玄冥问挚祁:“你这么宝贝玄冥,是不是因为他不给你闯祸,还对你很有用。”
“是,你呢,你知道自己给我闯下多大祸吗?”
“我自己做事自己担!关你什么事!东穆要寻我仇就让他来!”
“如果东穆真被你杀了,事情你一人担不起,你的族人要为你一同赎罪!”
“但他没死!快死的是我!”重黎声音开始有哭腔。
挚祁停口,一小会儿后,他清晰而平静说道:“如果你死了,我会灭他全族。”
重黎哑口,分不清这是恐吓还是实话,震惊不信中,她瞪大眼睛问:“所以他死了,你也要灭我全族?”
挚祁不想与她接续这个话题,转问玄冥:“岱舆之事她知道吗?”
玄冥摇头。
“关岱舆什么事?”重黎不解。
玄冥道:“小狼之事是岱舆换脸东穆所为。”
重黎不信,岱舆不像是那种人,但玄冥看起来不像骗她,挚祁的意思也很显然是玄冥说的这样,如果真是这样,她岂非像个傻子被人耍得团团转?小狼的仇岂非该算在岱舆头上?重黎在震惊中愤怒咬牙:“他人呢。”
“我杀了。”挚祁道。
“你杀了?!”
重黎面色骤然发白,就算这些事真是岱舆所为,她现在也没想杀他,只想先去问问他为什么,岱舆帮过她,她不至于要他死,可他直接杀了岱舆?!
“怎么,你不是为了一只凡狼就要弑神吗?”挚祁冷言。
重黎哑口无言,是,她是想杀东穆,但如果那人是岱舆,她可能下不了杀手:“你们真的没有弄错吗?岱舆他是那些公子里仅有对我好的人,成均礼课我背不出书被他们嘲笑,只有岱舆不嘲笑我,幻境中他们都不让我过扶桑,只有岱舆肯帮我,他和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我的小狼?”
“他要借你手杀东穆,为他的孩子争储,”挚祁眼里再起杀意,“所以他的妻儿我也不想放过,争储弑神之罪,非他一人之死可以赎清。”
重黎怔愣难言,反应过来后,她扑向床边,冲挚祁吼:“你还有没有人性!女人和婴儿你也杀!”
挚祁面色不改:“于天域暗害神储,他在挑战天道威严。我若轻饶了他家人,日后别人也敢效仿,因为成功的诱惑太大,失败的代价太小。”
重黎依然不敢置信,再次向玄冥确认:“他杀了岱舆妻儿?”
玄冥眼中不再有笑意,也染上几分狠厉:“那孩子长大后若知道他父亲为何而死,会是个大麻烦,对你对挚祁都是。”
重黎退开身,满脸震惊痛苦:“那还只是个婴儿!!还有一个无辜的女人!!”
挚祁道:“为平祝融之怒,这些人死不足惜。”
重黎摇头:“我爹不会杀女人和孩子!!”
挚祁道:“除非他们会仇恨你、报复你,或者只有杀了他们才能警告别人休想动你,只要是威胁你的,你爹会一概除掉!是非黑白在你的安全面前毫无意义!”
重黎捂脸失声痛哭,她见过那个女人,在乞巧宴上,温柔地依偎在岱舆怀中看他为她结蚕丝佩,手时时刻刻护在肚子抚摸她腹中胎儿,那样温馨的一幕还历历在目,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会是个多么幸福的三口之家,如今三人却因她惨遭灭门!那个女人怨恨吗?她的父母心痛吗?那个孩子出世了吗?他母亲带着他受诛时该有多痛?
挚祁拽下重黎捂脸的手腕,将重黎拽到他面前,另一手捧起她脸,拇指抹掉她泪水,逼她听他说话:“记住,你是祝融唯一的孩子,燧山唯一的神储,你的命很贵,身后牵系千万性命,他们或许无辜,但为了保你,他们必须死!若不想连累他人,你最好永远平安无事!”
重黎眼睛不敢直视挚祁,眼里大颗泪珠不受控制翻滚而出,身体发着抖,挚祁停声看了她一会儿,甩开她到玄冥怀里,继续道:“敢为一只凡狼弑杀木神储,你也逃脱不掉神罚。”
重黎没往玄冥怀里缩,直起身面对挚祁:“我没想逃!小狼是孤儿,它只有我,我不为它报仇,它来世间一趟就没有被爱过!”
“你是神,心情不好随手往凡间扔下一颗火星都能灭完整片草原的狼,你为它搅动虞渊,水外顷刻有万千凡兽丧生,那些死去的凡兽不是生命吗?你只爱与你有关的,其他再多你也不在乎,你的爱太自私狭隘,偏偏你将是南方主神,容不得你自私狭隘!既然你在这高处看不见,就去低处看看,身体养好之后,去向大司命领受神罚,做一世凡人,做一世妖魔,当一当那些本该也被你爱却被你忽略的苍生!”
“去就去!”虽不清楚挚祁口中神罚是什么,重黎半点没害怕犹豫,“骂也骂了,罚也罚了,你满意了吗!可以走了吗!我不想看见你!”
挚祁站起身,半字未发,果真转身就走。
重黎拗着的劲一下泄空,始料未及又痛苦埋怨地看他半分没留恋的离开背影,她懵了半天,半天后问玄冥道:“我垂死那十日,他是不是一次没来看过我?”她昏迷时能感应到外界,她记得那十日里有师父、有玄冥、有青珥、有勋尧,唯独从没有过他!
玄冥沉默着没有答,这是另一种肯定的回答,重黎的怨恨和委屈一并爆发:“我垂死十日!他一次没来看过我!一来就是恐吓威胁我!是不是我不是祝融的女儿就死了也没关系!是不是我的命就是他维系社稷安定的筹码!是不是他从头到尾只在乎他的权位!”
玄冥看着她,神情只是越来越悲伤。
在重黎毫不收敛还愈发激烈的骂声环绕里,挚祁在门外寻到岐伯说:“尊上,既然她想起来了,接下来让她回玄宫住。”
岐伯问:“不怕如此举动引你父亲猜忌吗?”
挚祁道:“我不看住她,不是掉虞渊就是摔重伤。怕也没有用,父帝就是不肯放过她。既如此,只有让她时刻在我身边,父帝要做什么,我才能第一时刻护她。”
岐伯叹了叹气:“我去为她收拾伤药,她腿伤疤一时没消,小女娃都爱美,万不能留那么长一道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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