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信口开河?”男人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若不是亲眼见到证据,我也不相信我那弟妹会做出这种偷梁换柱的“好事”呢,小福,去把人带上来!”
人群如同水浪一般,让出来了一条路。
一个画着浓艳妆容的女人被人抓着,一摇三晃地从外头慢慢走了进来,但没被允许踏入祠堂之内,只在外头的院子里,被人狠狠推了一把。
“哎呀,你这个冤家,怎么这么粗暴!真是讨厌死了……”
那女人嗓音带着点沙哑,像条蛇一样坐倒在院子里,拿着锦帕,掩嘴抱怨了一句。
即便有厚重的妆容掩盖着,依旧能从她的皮肤上看出她的年龄。
这个女人大概四十来岁,那满身的脂粉味甚至都不用细闻就飘到了祠堂内,虽然皮肤有了点岁月痕迹,但五官还是漂亮的,能看得出来,她年轻时定然是一位足以倾倒众生的大美人。
更重要的是,陈嘉瑜的眉眼,几乎就像是翻了她的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这下,屋里没人说话了。
因为光凭她这张脸,就足以证明所有的事情,都是真的——
原来二房的这个独苗苗,根本就不该姓陈,他不过是花楼里某个姑娘生出来的贱种,连亲爹都不知道究竟是哪位!
“现在,你还说我是信口开河?”
男人的脸背着光,向来和和气气的脸上,竟是隐约显出了几分狰狞。
“大家主,人都已经在这了,事实摆在面前,您做个决定吧。既然这崽子并非我陈氏子孙,族谱还得再改,不能叫他顶着我陈氏的名头继续给我陈氏蒙羞,至于分给二房的田地,更是不能叫他一个贱种得了便宜!”
听到这里,陈嘉瑜基本已经明白了今天这出是为了什么。
其实不管外头那个女人究竟是照着陈嘉瑜的脸故意找来的,还是刚才那些话都是真的,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他们口中的弟妹现在已经完全没了消息,就像是人间蒸发似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能由着他们随便说,也根本没有反驳的机会。
而他们闹这么一出,也不过就是为了陈嘉瑜名下还挂着的那些二房的财产。
虽然那些财产数量并不算很多,但也足够激发出人们藏在心底的贪婪了。
所以真相到底如何,又有谁关心呢?
陈嘉瑜不由得冷笑出声,圆润的指甲深深刺进了他的掌心,顿时,有一股很淡的血腥味四散开来,搅弄着他的情绪,将他的怒火瞬间点燃到了最旺。
“大伯想得可真是周到,是觉得嘉瑜如今无父无母可以有着旁人欺凌,所以才故意谋划了这么一出吗?”
祠堂内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中间那少年的身上。
鄙夷、讥讽、不屑还有藏起来的嫉妒。
这样的目光在过去的几年里,陈嘉瑜都已经见过无数遍了,但从来没有哪一次能和现在这样似的,让他恨到了极致。
他并不是那种脾气暴躁易冲动的人,上辈子之所以会选择成为一名画家,他所想的不过是能在冷漠的人群中,更进一步地减少自己外出社交的需求。
不需要跟人过多交谈,只需要把自己的所有情感都宣泄到面前那张小小的画布上,这就够了。
他本就是天之骄子,哪怕不慎坠下高山,也终有一日会再爬上去。
但这不代表他在落魄的时候就可以任人欺凌,甚至还牵扯到了那两位关心他疼爱他了十几年的长辈!
这件事的后果他完全可以想象,无非是他被剥夺现有的一切,然后被逐出陈家的家门。
他倒是无所谓,但是污名会就此笼罩在他那两位长辈的头上。
被流言侵扰的个中滋味,他可算是再熟悉不过了,往后是个人都能来对他们耻笑一番,甚至迫不及待地用恶毒的语言对他们指指点点……
“你的意思是说我故意污蔑你喽?”对面的男人面色铁青:“小福,问问那个女人,叫咱们大少爷亲耳听听她怎么说。”
这句话刚说完,他又突然一顿,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陈嘉瑜心中立刻警铃大作。
余光瞥见有人绕到后头,似乎端了个盆子,这让陈嘉瑜意识到对方可能要耍滴血认亲这种阴招了。
如果真是用了这一招,不管这件事是真是假,怕是都会被直接做实。
然后他将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彻底被钉死在耻辱柱上,这辈子都别想洗清了!
这么一想,他立刻就开口打断,说不用了。
然后,他接着用一种堪称是轻描淡写的态度继续道:“大伯都已经说到了这份上,也没什么可问的了,您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我没有任何意见。”
话是这么说,但那越发阴冷的眼神可说明了,他并不是这个意思。
只见他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目光转向了大家主:“我只有一个问题,问完以后,随你们怎么处置。”
“……”
大家主嗯了一声:“你说。”
于是他眨了眨眼,劝自己先冷静,然后开口:“这件事,是大伯的主意,还是您的主意?”
大家主的眼皮似乎抽了抽,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不过一对上他那双浑浊却又不失精明的眼睛,陈嘉瑜连最后一点问题也全都明白了。
原来大家主和大房的人是同样的心思……
这下,他就已经确定自己今天是绝对没办法翻盘了。
所以他强忍住胸口翻涌的屈辱感,很干脆地选择投降、放弃。
“我由您处置。”
他这样痛快的态度,让旁边咬牙切齿的男人都忍不住愣了一下,似乎是想不明白他怎么这么容易就认了命。
人群中,也有的人在听到这个回答以后当即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重头戏还没上,怎么就马上服软了?
难道这小子不应该多撑一会儿吗,那样也好让他们把准备好的其他手段给使出来,好好羞辱这小子一番。
结果现在他认命认得这么干脆,他们反倒是不好继续再说下去。
不然倒是显得他们咄咄逼人,气焰太过嚣张了……
众人心思各异。
而坐在最上首的大家主看着眼前这个表情已经平静下来的少年,心里却突然有种很不妙的感觉。
“能屈能伸,确实是大丈夫所为,可是他还年纪这么小,面临这样的巨变竟然还能压下情绪隐忍不发,必然只有两种可能。”
“若他并非是个无能的窝囊废,日后定然会为今日之辱再寻个说法,万一到那时他找到了其他靠山……”
大家主表情猛然一肃,清了清嗓子,说道:“虽说此事实在是荒谬,可说到底,却也不是嘉瑜能左右的。他今年也不过才刚满十六,若是将那些事全都怪在他身上,就此将他逐出家门,倒显得我们陈家太过绝情了。”
众人没料到大家主会突然话锋这么一转,简直是出乎意料,顿时就炸了锅了。
更不敢相信的是那个几乎要使出全身功夫,把那戏台上的唱念做打都给搬到祠堂之上的大房几位,当时声音都变了调:“大家主?!”
“稍安勿躁。”
大家主敲了敲拐棍,沉声道:“到底二房的养了你十来年,你也喊了他这么久的爹,从族谱上除名这件事,就暂且搁置吧……”
“大家主!”
“但余下的那些金银却不能继续留与你了,这样如何?”
大家主努力把僵硬的嘴角往上提,却不知道这个样子的表情会衬得他更加难看。
像个硬要伪装出和善一面,反而却显得更虚伪的……
骷髅。
而另一头,陈嘉瑜差点没笑出来。
虽然不喜欢跟人交往没错,但这老头难不成真当他是个猜不出那些言下之意的傻子了?
刚才那个短暂的对视过后,老头先一步避开了,接着就说出那样的话,除了另有打算之外没别的可能。
无非是怕就这样把他逐出家门之后,他再碰上其他翻身的机会,反过头来回踩他们陈家一脚,好报这一场祠堂之辱。
所以大家主的打算一定是想着,就用一个姓氏来把他硬生生框住,让他以后就算是真的变成一只狼,也不能再回头咬他们一口。
在这片依旧被封建制度笼罩着的土地上,姓氏都可能会是一条能够死死控制住某个人的锁链。
只要他还姓陈,只要他没有被从族谱上除名,那他以后对陈氏有任何不好的行为,都会被扣上一定不孝的帽子,被世人一口一个唾沫生生淹死。
忠、孝、信、义。
这个时代难过的四大关。
如果大家主要不用这种施舍的语气说出这些话,或许陈嘉瑜还会觉得他们这群人卑劣的够坦荡,可惜……
“好啊。”他看到大家主露出了一个满意的表情:“您觉得该收的,那就尽管收回去,反正我这几年来也多亏您和其他叔伯照顾,这件事,您决定就行。”
他说得干脆,祠堂里,便又一次慢慢安静了下来。
大房的人眼中满是得意,怕是就差当场笑出声来了。
虽然中途出了一些小插曲,但好在最后的结果仍旧是让所有人都满意的。
昔日的天之骄子骤然落魄,如今连最后一件护身符也被生生给剥了下来,他看起来似乎是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或许他现在的镇定,也不过是想要维持最后的体面罢了……
其他人心里的想法基本都是如此,于是他们那些直白的目光终于舍得藏一藏了。
人们总是喜欢给予弱者同情,因为这样可以让他们那颗热爱攀比的心得到一些慰藉,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比他们过得更加不如意。
就像是现在——
面无表情的少年一步步走出祠堂,他的腰杆挺得很直,但因为最开始的那一记闷棍打得厉害,就让他的脚步显得有些不太灵便。
这样一来,他的背影再怎么孤傲,落在其他人眼里,也真是凄惨又可怜。
他从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身边走过,没有丝毫停顿,而那个女人也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在那自顾自地打着扇,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给对方带来了多大的麻烦一样。
虽然大家主给在场的所有人都下了禁言令,可是这件事还是会传出去。
到那个时候,原本就声名狼藉的陈嘉瑜又会多了一笔谈资,他将彻底沦为笑柄,被人耻笑讥讽,被人在无形中狠狠踩入泥坑。
没有实力的弱者,只配被人践踏。
甚至还会有人在踏上一脚之后,还嫌弃他脏了自己的鞋底……
“把那个女人赶出去。”少年的背影完全消失后,大家主收回目光,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肮脏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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