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阿姨要去医院看柳海琳，早起在厨房熬粥。

她惦记生病的人嘴里没滋味，想着还是做个小菜配着吃比较好。

楼上不断传来噗通，噗通的声音，像是重物倒地。

“真是，越忙越不省心。”

张阿姨冲楼上喊：“淑琴啊，你干嘛呐，是不是又搬书呢？”

“没啊！”

张淑琴从楼上栏杆探出头。

“那可奇了怪，咱家头顶上也没住别人，咋就响个不停。”

张淑琴噔噔噔跑下来：“听起来像是书房的动静。”

“呦，可别是志诚吧，别再想不开！”

张阿姨急的立刻关上火，拉着张淑琴：“快点，快点，你腿长跑上去看看，别让他又做傻事！”

吓得张淑琴三步并作两步，几步就跑到书房门口，唰的拉开门——

“耿志诚你干啥呢！”

趴在地上的青年冲她笑。

“你别过来，看我自己站起来。”

这场景和两人第一次重逢何其相似，不同的是，这回耿志诚不再是个阴郁的残疾青年，他咬着牙，双手拄地，奋力把自己的上半身抬起来，张淑琴注意到，他把羞于见人的断腿裤管全部挽起，戴上了假肢。

“厉害吧，我姑给我搞来好久了，迄今为止第一次戴上。”

耿志诚拍拍那颜色奇怪的假腿，得意的不行。

“显摆什么啊，不还是摔了嘛。”

张淑琴眼睛发热：“快点啊，我们一会去医院，你去不去啊，能站起来就一起吧？”

“等我10分钟。”耿志诚自信的很：“我练一晚上了，就差掌握一个平衡。”

“朵朵说得没错，你就是有臭屁王子病......”

耿志诚百忙之中抬头：“你说什么？”

“没啥！”

张淑琴转身就跑：“我要下楼吃饭了！”

张阿姨还在楼梯口殷切盼望呢，见人风风火火的下来，忙问：“没事吧？”

“没事，他好着呢。”

“那你哭什么啊？”

张淑琴摸摸脸，沾了满手的眼泪。

她带着泪笑起来：“我高兴呢阿姨，一会您就瞧好吧！”

S省医院病房里，柳海琳恹恹的：“我不吃，放那里吧。”

耿峥嵘说：“早上吃苹果，疾病远离我，你妈常说的，你忘了？”

柳海琳笑，很苍白：“你拿我当小孩呢。”

“又爱哭，又闹脾气不吃，不是小孩是什么。”

“我真希望还是小孩子，躲在妈妈的怀里。”柳海琳掉眼泪：“可是我们志诚该怎么办呢，我还有你，有事业，妈妈走了我也能支撑下去，志诚，什么都没有了啊。”

耿峥嵘沉郁的叹气，他也彻夜未眠。

“从志诚出事，我都不像自己了。”柳海琳放空瞧着病房一角：“敏感，懦弱，控制欲强，有时半夜醒了，想起几个孩子，尤其是群先和淑琴，羞愧的怎么也睡不着，老耿，你说，我是不是变了，或者我本来就这样面目可憎。”

“胡说，”耿峥嵘训她：“我认识的人里面你最刚强！老林到现在还和我念叨，说你家柳海琳真是女中豪杰，他都吓得不敢动，你呢，硬生生闯进去，十几个人都拉不住你，出来时脸都熏成碳了，还抱着资料咧嘴笑呢，他是研究一次想起你一次，直说以后只要出成果就得带果篮拜访你。”

柳海琳噗嗤笑了：“他怎么不直接署上我的名字呢，还是小气。”

“老林么，你指望他多大方。”

“好吧，有个果篮也不错。”

柳海琳抱着被子想了一会，还是说：“老耿，待会淑琴他们来了，你就说我睡了。”

她不安的：“我知道不该迁怒，可是我真的接受不了。”

耿志诚抚着她的额头：“知道，知道，我们躲起来想，论迹不论心。”

令群先端着水盆和毛巾，在走廊迎面遇见三人，震惊的睁大眼：“你们！”

张阿姨笑说：“群先，高兴吧？”

“嗯！”

令群先兴高采烈的跑到病房，在门口大声说：“阿姨，他们来了！”

“啊？群先我不见，你快说我睡着了！”

“妈。”

柳海琳猛地睁开眼睛。

最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她的儿子耿志诚，稳稳当当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冲她笑。

“妈！”

这不是梦！

柳海琳捂住嘴失声痛哭。

耿峥嵘站起来，过去把儿子看了又看，捏了又捏：“好，好，好，是我们耿家的子孙！”

“爸。”耿志诚眼眶泛红的叫了一声，立刻挺直腰板。

这是父子俩无声的交流。

张阿姨笑着放下保温桶：“快让志诚歇歇吧，自己走了老远呢！”

柳海琳忙说：“快，志诚，到妈妈这来。”

“我不累，这点路算什么！”耿志诚笑得阳光，撞撞跌跌朝病床走：“看我的！”

他还不让人扶，飞快用加速度冲过去，在所有人的惊呼中扑到柳海琳跟前，重重跌在被子里不动了。

“志诚！”

“耿志诚！”

张淑琴过去给他翻到正面。

别再乐极生悲憋死。

大家怕刺激耿志诚不敢说话，谁知耿志诚面朝天花板哈哈大笑：“痛快！坐了大半年轮椅，走路真痛快！”

令群先抿着嘴笑，看他的眼神里全是怀念和欣慰。

眼看柳海琳又要哭，张阿姨赶紧把保温桶放床头柜上，麻利开盖取出粥和小菜：“好了，好了，大石头落地海琳你还哭什么，脸上都没肉了，快别哭了！”

“妈，对不起，这些日子让你担心了。”

柳海琳打他：“臭孩子，生来专门磋磨父母的，看到你就来气！”

打完又抱着笑，她最骄傲，最开朗，全天下最好的孩子回来了！

耿峥嵘在旁边悄悄擦了擦眼角。

令群先见状上前抚慰：“阿姨，不要伤心了，你要快点好起来啊。”

“对，我要快点好！”柳海琳振作，胃口打开：“我快快出院，给你们找资料，做后勤，你，还有淑琴，江江，咱们今年都送进大学！”

虽然儿子上不了大学，但他能重新面对生活，已经让她欣慰无比了。

喝着粥，柳海琳突然想到：“你们一个个都神神秘秘的，我还不知道，都选什么专业了？”

令群先沉静的坐在沙发里：“我报考爸爸的母校，修妇产科学。”

耿志诚：“江江说她要报S大金融系。”

柳海琳惊异：“她不是喜欢钢琴吗？”

她还准备托人联系专业老师呢，听说春梅认识个特别好的。

“谁知道那丫头怎么想，说是突然发现自己有无与伦比的天赋。”

耿家夫妇失笑，这倒很符合刘江的风格。

“淑琴呢？”

张淑琴站在大家面前，突然觉得很羞赫，主要是，在她的经验中，没谁跑到面前来，脸不红气不喘的宣布：我要当演员！我要考表演系！大家都老实巴交的，中规中矩的活着。

学表演，是张淑琴人生最出格的决定。

会不会显得有点嘚瑟啊，扎着麻花辫的农村姑娘馥白的脸透着粉红，觉得考电影学院这事好有一比———

算了，不比了，对自己干嘛那么残忍。

“我就，考......”

“嗯？”

柳海琳笑眯眯的等着。

她猜是中文系或者师范类。

耿峥嵘也很有兴趣的听着。

更别提张阿姨了，她坐在床沿上，摆好了老祖母架势，只等张淑琴说出口，就祭出自己的高见。

就连令群先也睁着高冷的眼睛盯着她。

压力好大。

她不由看向在场唯一知情人士，心里觉得还不如让耿志诚说出来算了。

间接公布也许显得内敛含蓄不张狂些？

耿志诚朝她眨眨眼。

张淑琴一愣，啥意思？

然后他嘴唇动了。

“庆庆。”

——欧阳兰是我最喜欢最崇拜的女演员。

那你喜欢她哪个角色？

庆庆，我喜欢庆庆。

很有眼光，听说电影的经典桥段被选入电影学院示范教材，拥有这样的角色是演员一辈子的光荣。

耿志诚又做了一遍口型：

“庆庆。”

庆庆，光荣。

张淑琴突然笑了。

是啊，连梦想都羞于承认，还算什么义无反顾？

“阿姨，我考电影学院，是表演系，将来想当一名演员。”

大大方方，不卑不亢。

很棒！

耿志诚朝她竖起大拇指。

梦想怎么能交给别人来宣布呢。

柳海琳很意外：“演员？”

她不由打量张淑琴，后者挺直了脊背任她和所有人审视，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个农村来的姑娘，拥有很多城里姑娘都没有的精气神，那是种心无杂念，向心中美好家园奔去的笃定和纯粹，纯洁耀眼，动人心魄。

张阿姨率先提出反对意见：“不行，不行，演戏这职业太玄乎，淑琴傻乎乎的，哪里降得住啊！”

张淑琴一点不着急，也不反驳，就乐，更印证了傻乎乎。

“还是学个师范当个老师好嘛！”

耿峥嵘也说：“演戏形象很重要，这点淑琴过关，但是演员不只有光鲜亮丽，叔叔还是希望你慎重考虑。”

意思也是不支持。

张阿姨有了拥护者，腰杆更硬：“你看，你耿叔叔也觉得不好，要不咱今年不考了，等明年再说？”

一直没说话的令群先突然说：“我觉得，演戏需要的是对生活的感悟力，淑......张淑琴同志爱读书，平时就很有见解，再加上从广阔农村劳动中获取的生**验，未必在表演上不能有作为。”

柳海琳此时笑道：“我看群先说得对。”

她拉起张淑琴的手：“淑琴，阿姨支持你！你叔叔只会搞研究，别被他的错误意见影响！”

耿峥嵘无奈道：“你就跟孩子瞎闹吧。”

这时，柳海琳的学生们拿着鲜花涌入病房，为首的漂亮女生笑道：“柳老师，我们来看您，您好些了吗？”

“好了好了，都能出院了。”柳海琳惊喜万分，带着张淑琴认学生：“淑琴啊，介绍你们认识，这个是小林......”

病房里一片欢声笑语，只有张阿姨嘟囔着什么八百个心眼子，缺心眼的进去吃亏......终于有小护士敲门：“301，刚才就想提醒，虽然是独立病房，还是注意保持肃静！”

令群先忍不住笑了，果然再欢快，医院的规定都是严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