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梦与火

云镜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里火光冲天,映得天边晚霞更红几分。

他长久地立在那大火焚烧的殿前,任由热浪侵袭舔舐,一步不动。

他的面前还有一人。

楚泽。

确切来说,是更年长些的楚泽,他不曾见过的楚泽。

楚泽随手将裹了桐油布的火把扔进火中,笑得肆意又残忍。

他一步一步地走下玉阶,走近后,云镜方看清他眼中的近乎于疯癫的底色。

“云镜,我的好老师——这正心殿已被我一把火烧尽了,如今,您还有什么话好说。”

嘶哑耳语有如毒蛇吐信,轻轻地、轻轻地传到自己耳中。

那由自己亲手提了“正心殿”三字、请宫外名家篆刻的牌匾,终于轰的一声掉落火中,很快再看不出原来的字迹。

云镜感觉到自己张了张嘴,但说了什么,他却听不分明。

……

再睁眼,外面已是天光大亮——竟是个冬日难得的好天气。

云镜缓缓起身,见一个小宫女正伏在地下擦什么东西,哑声道:“劳烦,我睡了多久?”

锦绣抬头,笑得露出两排白亮亮的牙齿:“云太傅,您醒了?奴婢这就去请陛下来。”

“不必惊动陛下,咳咳……”云镜连忙拉住转身欲走的锦绣,用力太猛,又咳嗽起来。

锦绣忙上前帮忙抚背顺气:“大人,您别着急,就算奴婢不去,陛下过会儿也该回来了。您要注意身体呀,陛下可担心您了,在这整守了一天一夜呢。”

锦绣不知前情,只见了一整晚楚泽守夜时的憔悴模样,便从心答道。

守了一天一夜?云镜一时只觉得讽刺得很。

梦里冲天的火光浮现眼前,云镜心下大动,反而咳得更凶了。

“老师醒了?”

云镜咳得胸膛隐痛,眼前发黑,耳边嗡鸣,在抽气的间隙隐约听到熟悉的声音。

勉强压下喉间的痒意,云镜缓神半天,方才发现身后给他抚背的已换了人。

“见过陛下……咳咳咳……”

云镜挣扎着要行礼,被楚泽一把按住。

“锦绣,复煎的汤药大约快好了,你去药房端来,快些,跑着去。”

楚泽心下懊恼得很,他就不应该听吕松的,自己不过去换了身衣服的光景,云镜可巧就在这当口醒了,第一个见到的人也就不是自己。

还有……老师何以与他生疏至此?他回想起方才云镜咳得那样惨烈还想给他下床行礼的场景。

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造的孽。

锦绣得了令,飞奔着去取药了,大殿里一时又安静下来。

云镜静默片刻,心里依然惦记着刚刚那小宫女说的话,斟酌再三,方才开口:“陛下,臣听那小宫女说,您在这守了臣一天一夜,此话确否?”

楚泽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那丫头竟真听进去了,片刻的功夫就添了几句“美言”进去,都是他绝不好意思自己说出口的。

看着笨笨的,内里倒真有些伶俐,楚泽短暂对自己的识人之明满意了一瞬。

“学生侍奉老师是应该的,老师教过。”

楚泽揣度着怎么说更乖巧些,好让老师少生些他的气。

云镜听完,眉头却拧得更紧。

“若臣记得没错,‘天地君亲师’,臣也教过陛下。陛下是君,没有先论师生后论君臣的道理。”

楚泽发现云镜软硬不吃,还没来得及找补,又被接连教训:“更何况国事为先,陛下只在臣这里守着,朝中诸事,天下万民,陛下又放在哪里?此番实属不该。”

事已至此,他也只好低头听训:“老师教训得对,我明白了。”

云镜一口气说完心中所想,想的不过是大不了再去殿外跪着,就是没想到楚泽是这样乖顺的反应。

自己是不是话说得太重了?他一时有些犹豫。

这样乖的楚泽,自己已经忘了有多久没见过了。

正待再说两句,锦绣已经颠颠地跑了回来:“陛下,汤、汤药来了。”

“朕知道了,下去吧。”楚泽接过汤药,熟稔地尝了一小口。

温度正好,就是味道……他下意识皱眉。

云镜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陛下是不是对那小宫女……笑了一下?

陛下何时对宫人这样亲切了?

短短几夕,何以变了这么多。

想是想不明白的,云镜出神间,已被灌了一勺苦药。

“按吕太医的意思,晚上喂过一次,老师不舒服,没喝进去多少,现下醒了,吕太医可该松口气了。”楚泽笑得温和,完全看不出刚被训过的模样。

云镜实在不习惯被人伺候,尤其伺候他的人还是当今陛下。

更何况这药味道太过诡异,云镜纵是喝惯了苦药汁子的老病号,也不得不在吕太医的药方前甘拜下风。

这样小口小口喝和上刑有什么区别?

云镜接过汤碗,道一句不敢劳烦陛下,合眼闭气,咕嘟咕嘟全灌了下去。

楚泽讪讪缩回手,等着接老师喝完的空碗。

云镜皱着眉头喝完,眼巴巴等待味觉反应。只是嘴里的苦味尚未弥漫至心头,嘴里先被塞了块话梅蜜饯。

甜得很。

云镜愣了一下,回过神,刚好撞见楚泽没来得及落下的苦笑:“老师别吐……我问过吕太医,他说药后可以吃一块。”

其实他没想吐出来,但话已至此,云镜也只能默默点头。

“陛下,这两天的奏折攒了多少了?有时间遣人送来,臣不看过实在放心不下。”云镜含着话梅,说话也有些含糊。

楚泽对这小小的细节感到一点开心和新奇:“老师何必如此劳累,不过几天的折子,我自己也能批阅。”

喝了药的脑袋昏昏沉沉,云镜后知后觉,终于觉出一点方才话中的不妥来。

“陛下恕罪,是臣僭越了。”

楚泽的视角看去,只能看到他垂下的眼睫,蝴蝶翅膀似的微微打颤,像挠在他心头,奇痒难耐。

十**的楚泽会自己批奏折,可十四岁的阿月不会,是他疏忽了。

“阿月只是……太担心老师了,老师病体未愈,不能太过操劳。今天晚些时候,我带来正心殿,念给老师听,好吗?”

楚泽扶云镜躺下,缓缓道:“老师于我,从来没有僭越之说。”

吕太医不愧是当世名医,这才几刻功夫,竟真的涌上些困意。云镜任由着陛下扶自己躺好,意志力已然消散大半,礼不可废的自省也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是他很“僭越”地伸出只手,在楚泽俯身替他掖被角时摸了一把对方头顶:“陛下累了,也该好好……休息……”

话音刚落,人已沉沉睡去。

楚泽犹豫半晌,还是伸出一只手,慢慢描摹过对方的眉眼。

这是一张很俊秀的脸,醒时美得锋芒毕露、摄人心魄,睡着了,便只剩无声的温和与疲倦。

“赵宏,萧家送来的人进宫了吧?你去传,让她在正殿候着。”

楚泽烦躁地捏捏眉心:太多烂摊子要处理。

……

萧煐进宫不过三天,已经在宫中听到了太多自己的传闻。当朝太傅正是因自己入宫一事才和陛下起了争执,自己安坐冷宫,皇帝的面还未见上一见,红颜祸水的名声倒是快在宫人间坐实了。

殿上的侍女太监忽的跪倒一片,萧煐低垂的头只来得及看见一双云纹朝靴连带衣角从眼前略过,于是利落地顿首行礼:

“臣女萧氏,参见陛下,陛下万……”

“行了,平身。”楚泽连过场都懒得走,准备直入正题。

“多谢陛下。”萧煐不合时宜地心想,他的衣角好像粘了些东西……好像是药汁?

“姓甚名谁,年纪出身。”

这开场白,听着和审犯人似的,不过想来自己在这位陛下眼中,地位还比不上许多犯人。

“回陛下,臣女乃左相萧敬之内侄萧煐,今年十七。”

礼数倒是周全,楚泽挑不出毛病,更加烦躁。

“抬起头来。”

萧煐抬头,终于得以一窥这位传说中的少年……暴君。

暴君唇红齿白,秾丽颜色,生得一副好相貌,若放在话本子里,合该与另一绝妙女子来一段佳偶天成,若放进志怪小说,保不准得当作童男童女进贡给作乱的山神。

暴君不知自己反被殿前女子暗自编排,心里只想:幸好她长得不像她那个人面兽心的伯父。

“你是自愿进宫?”

“能进宫侍奉天颜,自是臣女满家荣幸。”

楚泽见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却全是套话,不耐烦地叩起桌面:“朕要听实话。歌功颂德的话朕在你伯父嘴里听太多了,萧煐,你最好在朕耐心耗尽前说点有用的。”

虽只一面,萧煐却看得出,这年轻帝王并非他伯父口中好骗的黄口小儿,心一横,索性豁出去一般,再次下拜。

“臣女……臣女并非自愿,陛下明鉴。”

“那若朕送你回家去,你可愿意?”

楚泽终于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要不是因为这件事,自己和老师怎么会吵得那样凶。

开弓没有回头箭,萧煐内心已定,再无顾虑,只高声回道:“陛下恕罪,但若遣臣女归家,那臣女就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楚泽见她不卑不亢,心里反倒生出几分好感:“你说起话来倒是不怕朕。”

“比起陛下,臣女更怕家中虎狼。臣女父母早亡,寄养在伯父膝下长大,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命。陛下可见过亲眼见过手足相残、恩将仇报、悖逆人伦之事?臣女全都见过。”

萧煐头叩在冰凉的地面,以赴死的决心,讲出了她十六年来的心声。

手足相残、恩将仇报、悖逆人伦?楚泽心里冷笑,自己两世所见所做种种,可比这些词更不堪多了。

只是……他看着殿前那视死如归的女子,心念一转:留着她,也许会有大用。

前世的萧氏入宫后就居于冷宫,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便香消玉殒,至死也不曾见过这位掌握她一生命运的皇帝一面。

相比起来,此世的萧煐,实在幸运多了。

“朕倒无心让你送死,你既不愿,那便不提出宫的事了。只是朕还并无选妃念头……你可愿在宫中做个女官?”

本朝并无后宫空悬便添女官的先例,萧煐心下吃惊,陛下竟真肯开这个先例。不必回家送死,还不用侍奉这位阴晴不定的小皇帝,世上还有此等好事?

“臣女愿意!”她几乎是瞬间答道。

“后宫无人,朕也不需要你身边侍候。听闻你素爱诗书,藏书楼许多古籍珍本,附近便有宫室,你便去那里吧。”

楚泽随口编了个理由,也不管她是不是真爱诗书,赶紧把这烫手山芋支到皇宫另一头去了。

顺便……他眼珠一转,招呼道:“锦绣!”

小宫女急急上前,行礼时还滑出去两步:“奴婢在!”

“朕见萧女史并未带侍女进宫,今日便把锦绣赐给你吧。”

二人自然又是叩首领命。

“萧女史,还有一件事,对你,朕本不想留,是太傅全力保你,这份恩情你自己牢记……退下吧。”

楚泽没理满殿的静默,一个人向来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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