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犹记竹马青梅

正月过去,展眼春暖花开。芳苑里没有园丁,梅花、迎春、杏花与海棠就像声歌现在的头发一样狂放,新叶子也没憋出来。声歌披着衣服独自提着桶水浇花,一名贵妇忽然缓缓走进大门:

“萧跃内眷郑袂淑,给王美人见礼。”

是那天在皇后门前站了一夜的奇葩。

声歌上下打量对方一番,对方也上下扫视声歌。

郑袂淑笑道:

“王美人受到这小小挫折便如此颓唐,失宠也是必然。”

声歌笑道:

“如此说来,若是郑夫人进宫,一定能所向披靡,成为倾世妖妃。”

郑袂淑道:

“奴婢没有美人的天资,但却有本事帮美人转败为胜重做倾世宠妃。”

苻亮对声歌说过,郑袂淑的相公萧越乃是匈奴降臣之后,后其兄娶了李柔的一个远亲为妻,萧越也成功依靠这层关系做到的三品。半年前萧越受了上峰指示,参了帮苻亮推行新政的唐辩机等人贪赃,双方打了个两败俱伤。无奈将唐辩机降级后,苻亮又找了个借口将萧越从三品枢密院使撸到了六品指使司。上一番郑袂淑到兰苑求见皇后,非常明显,萧越背后的这个上峰大概就是国丈李长恭。听说李柔最后还是见了郑袂淑,一句准话没放,却也没有刁难,可至今萧越仍然是六品指使司。

声歌噗嗤一笑:

“听说郑夫人以布衣之身嫁入萧家成为妾室,后竟升为正妻,又扶持萧大人纵横官场,当真红妆丈夫,为何有闲情雅致联络废人?”

郑袂淑道:

“美人认为臣妾如今竟然联络废人,说明萧家穷途末路,我说的可对?”

“难道不对?”

郑袂淑道:

“错有三处。第一,我相公参唐将军并非错漏。我相公自中举以来便是李家门生,更是与李家有姻亲之谊,如今圣上与李家因新政生出龃龉,如果我相公见圣上势强而立刻改投,即不见容于圣上,也不见容于李家。今日圣上不过是向朝臣表明不要阻碍新政,未来启用人才之时必然用我以忠。”

这女人当真有几分厉害。

见声歌神色转圜,郑袂淑轻轻一笑:

“第二,王美人如今看似失宠于圣上,实则不然。细想可知,不论个中情形如何,如果您只是个玩物,圣上就算再厌恶冀北王爷也不会牵连于你,反而会不计前嫌纵情行乐。圣上冷落美人,恰是对您有气也有情。”

声歌道:

“夫人不知个中缘故吧?”

郑袂淑面色冷了下来:

“这正是你的第三处错。美人在骨不在皮,你明知自己容貌与尉迟声歌相似,却只利用自己的外貌,而不知使自己内外皆似故人。若你早日觉醒必然可成倾世宠妃。”

声歌哭笑不得,提起水桶继续浇花:

“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皇后娘娘如今是不得已,夫人静待几日,皇后必然会重新提携萧大人。”

郑袂淑没反驳,默默从身后摸出一根长鞭递给声歌。看见鞭子,声歌惊喜又疑惑。这郑袂淑消息也真的灵通,十年前的这种细节都能打听到?

声歌的鞭子是出师时师傅送的,本来和苻亮的亮银枪是一套,自己武功被废以后鞭子就被苻亮收走了。声歌接过鞭子,上手一掂发现轻得多,原来只是个高仿。

声歌不露心计,一脸无辜地看看郑袂淑:

“夫人难道要我对圣上负荆请罪,请圣上拿鞭子抽我?”

郑袂淑道:

“宫中女子多习琵琶,美人再攻这几样也只是邯郸学步,唯独学这一样可以作出尉迟声歌当年神采,破了如今的僵局。”

声歌脑子默默打出三个问号。

郑袂淑正色道:

“实话告诉你,三月十五宫中将开春宴,春宴上圣上会舞东华响银枪,只要你能用鞭子对圣上两下必能重获圣宠。此招险之又险,需得有人提点于你,否则必死无疑。我家□□师正在琼春岛上等你,还有半个时辰宫门就要落锁,你必须赶个来回。”

声歌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自己和苻亮在春宴上对打,众人瞠目结舌的尴尬场面,随后又浮现出自己大字型躺在地上身上喷血的尴尬场面。这个怎么说呢,也是个很让人终身难忘的事迹,当真如此春宴也要砸了。

声歌不觉得郑袂淑脑子搭错了筋。

这明显是个阴谋。郑袂淑可能是想替皇后把自己骗出去,然后随便用一个意图逃走的罪名把自己处死以绝后患。但作为皇后,李柔真想除掉自己也犯不上再让郑袂淑掺和进来,下点毒足以。因此这么推测也有点牵强,但还真想不出有啥别的可能。

可为何偏偏是琼春岛?

声歌憨憨一笑:

“请教夫人,我怎么出去?”

声歌穿着郑袂淑的斗篷揣着郑袂淑的令牌在宫中绕来绕去,又是淌水又是划船终于爬上了琼春岛。如今岛上早已不见了当年风光,高耸的青岫山化成了小土包,几株桂花颓然地歪着,枝杈也乱七八糟地挂在旁边,只有当年山下的怪石假山因为太过笨重还杵在原地。声歌潜到假山下,找到当年曾有绣球的地方奋力刨,但刨了三尺仍然空无一物。

声歌浑身是土地发楞。没错啊,是埋在这里了呀。那时候声默死了,自己每天脑子像是腊八粥一样乱,但还是智力激增了一次,偷偷整理了李家联络苻适等各路黑料,并写下尉迟府密室的位置,据说那间密室里头放着苻重弼留给苻雍的东西,当年苻重弼说等苻雍成年请尉迟泰裕转交。谁知话还没说尉迟府就没了。当时得知声默死了,声歌整日神志恍惚胡思乱想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害怕自己可能也活不了多久,声歌不想把秘密带进棺材,意识到必须赶紧交代给苻雍。声歌本想事关重大不能用信传递,只能等苻雍进宫亲口把这件事告诉他,但又不敢写信叫他,只好一直等待机会。

等来等去三个多月苻雍根本没来,不但人没来信都不见了踪影。不知道这人到底干嘛去了,声歌简直欲哭无泪,最后只好把所有的情况写好装在一个锦盒里,把锦盒埋在了自己之前跟苻雍提过的绣球花下头。

难道真是苻雍把东西挖走了?

……当真如此,情况反而不好了。

声歌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汗,将坑填平。四下看看,琼春岛万籁俱寂,即没有琼也没有春,但也没有埋伏。难道郑袂淑当真有意帮自己,却为何出这样一个昏招?

害怕郑袂淑出不了宫,声歌想赶快跑回栓船的地方,刚跑出不足一丈,却惊见一个人影坐在河边的长石上。

一阵异样的感觉升起,声歌立时站在了当地。远处的人影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人气,缓缓将头转了过来,随后又长身而起,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只见苻亮穿着一身黑色的布衣长衫,脚下都是被折断的柳条: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现在才来?”

声歌吓得退了一步。

苻亮皱起眉头:

“你分明说家里没事就赶回来,如今都这时候了!你知道我在这儿等了多久吗?”

此时的苻亮长着三十几岁男人的脸,表情却好像十几岁的少年一样智障。

骤然之间,声歌感到一阵难受,嘴里的“陛下”也咽了下去:

“你等……多久了?”

苻亮也是一愣:

“……十年了,我在这里等你十年了!”

声歌鼻子一酸,强笑着过去搀住苻亮的胳膊:

“这么久了吗。阿亮,那我们……我们回吧。”

苻亮忽然转身抱住声歌,哇地哭了起来。声歌忍了片刻,也抱着苻亮大哭起来。

以前想不起来的事情突然间都想起来了。

声歌记得那时候自己大概**岁,尉迟泰裕给自己找了个来自南朝的师傅到大房山学武。学了没几天,声歌听见自己的爷爷与爹在房里争执不休。又过了一天,一个比自己大点的男孩被送到了师父手里,声歌看他眼熟,想来想去居然是苻重干家里的庶长子。别人都叫苻雍、苻冲、苻景、苻襄什么的,只有苻重干的这个庶长子叫苻来,这名字跟孔二狗、张八斤差不多意头。

声歌当即跑回家与尉迟泰裕争执起来。尉迟泰裕道:

“家里只有声默与你两个孩子。声默体弱,未来只能做没用的文臣,到底没什么出息。今时今日你的前途将关系尉迟家未来的生死,你到底懂不懂?”

声歌叫道:

“我怎么会不懂!可凭什么是他,他可是小妾生的,难道我尉迟声歌就配嫁一个小妾的儿子吗?”

尉迟泰裕笑道:

“傻孩子,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直接把你许给苻家嫡子嫡孙你爹做得到,但当真如此便没人会珍惜你,更加没人会为你杀个头破血流,那才真错付了我尉迟氏的美人。”

声歌似懂非懂。

再次赶回大房山,师父正蹲在地上抽烟斗,苻亮则在灶台边有板有眼地炒菜。声歌心想这人倒很老实。

师父用罢饭,声歌和苻亮在小桌上开饭。苻亮狡黠地看了声歌一眼:

“你刚才到哪去了?”

声歌大为诧异地看了苻亮一眼:

“关你什么事?”

苻亮笑道:

“你跑回家向尉迟老贼哭诉,为什么让你和苻重干小妾的儿子一起学艺,这如何不关我的事?”

声歌脸上一红,啪地将饭碗放在了在桌上:

“苻来,你给我听好。”

苻亮脸上的笑意顿时散了:

“你也给我听着,我现在叫苻亮。”

声歌道:

“我不管你叫什么。从今以后,师姐的事情你不准过问,对我你只能毕恭毕敬,断不能出言顶撞。”

苻亮没理声歌,忽然满脸诧异地看着远处道:

“那是什么?”

声歌向旁边看了一眼,忽然感觉一个凉凉的东西从自己后颈滑了下去,顿时跳起来尖声狂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声歌终于从衣服里摸出一个已经扁了的肉虫子。

由于开场不愉快,直到几年后,两人关系依然没有啥好转。

声歌十二岁的时候苻家开家宴,声歌有幸随苻亮进宫谒见先废帝苻懿。到了后殿,长桌上密密匝匝坐了几十个苻氏子弟,看得人头皮发麻。苻亮面色忽然有点僵硬,声歌道:

“师弟,你怎么了?”

苻亮道:

“老子是你师兄。”

声歌道:

“我先入师门的呀。”

说着向先废帝行礼:

“尉迟泰裕之女尉迟声歌见过陛下,祝陛下千秋万载宗庙得承!”

废帝苻懿点头,一脸满意。

这时旁边一名长着小胡子的少年道:

“尉迟小姐,你入宫为何牵着一条狗?”

闻听此言声歌大吃一惊,但四下看去,众人居然怡然自得,没有一个做出诧异的表情。

苻亮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坐下吃起来。

那小胡子少年道:

“尉迟小姐,看好你的狗,这些菜我们还要吃的。”

声歌站起身:

“您的贵目是不是有什么贵恙?”

两名苻姓的小姐连忙将声歌按了下去。声歌将酒倒满:

“诸位听好,我旁边这位是苻重干的次子,请众位谨言慎行。”

声歌气哼哼地大步往宫外走,苻亮从后头拉住声歌的袖子:

“你这么着急干什么?我还没吃饱呢。”

声歌将袖子一甩:

“你是不是男人?他们这么欺负你,你还吃得下去?”

苻亮靠着墙抱起胳膊:

“你知道那个长胡子的是谁吗?人家可是taizu嫡孙苻襄,他爹苻重术如今乃朝中头号武将,我这小妾生的可不敢惹。你爹听说他今日来,巴巴地让我带着你入宫,大概看中人家做你尉迟家的贵婿。”

声歌正要发作,那小胡子的苻襄忽然急匆匆撵了上来。见苻亮站在一旁,苻襄伸手一指:

“滚,我要与尉迟小姐说两句话。”

苻亮脸上表情复杂:

“二位愉快。”

到了晚上,声歌一脸怒气地冲回了大房山,对着正在刷墙的苻亮就是一脚:

“你为什么要走?那苻襄对着我又摸又抱还拉着我往偏殿去,恶心死了!”

苻亮“啪”地把刷子掼在地上,大漆立刻溅得声歌满身都是:

“小姐,你以为我姓苻就有血气与他们论个青红皂白?真有这心性,我早就把他们肠子都挖出来岂不痛快!”

见苻亮吼起来,声歌倒茫然无措。两人相对无声。过了片刻,苻亮整个桶摔在了墙上,冲到门口骑马上跑不见了。

事实证明,百忍成佛这种事只有苻雍这类人才能驾驭,而苻亮这种人只能百忍成疯。果不其然,没过几天苻亮就捅了大篓子。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