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矗立在山脚下的慈恩寺蝉鸣不断。

寺庙里比不得在侯府的条件讲究，屋内用不上纳凉的冰鉴，白日里积攒了不少暑气。

日头下山后，一行人落脚的厢房里仍流着之分闷热气息。好在她们所在的院子后，紧挨着就是连绵起伏的青山。

屋外微风拂动下树影婆娑。一入夜汀兰就自觉将木窗般撑起，缕缕凉意不经意透今屋里，笼罩在屋内的那鼓闷热顿时散掉不少。

可汀兰和海棠却谁都没有松开提着的那口气，微风掠过，昏黄的烛影摇曳，她们都感受到了周遭的那股无形的闷滞。

庭院外，枝头上传来的蝉鸣声不断，愈发衬得屋内的寂静，海棠觑了眼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主子，回头就和汀兰担忧的目光对个正着。

即便姑娘今日在侯爷和夫人面前信誓旦旦，可显然说是一回事，真的面对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少年慕艾哪能是说放下就放下的。

平日里别说朝经文这么枯燥的事，姑娘就不是个坐得住的急性子，鲜有地安安稳稳耐住性子，近来也就事关萧大人的事了。

姑娘自打她醒来后就很不对劲，话都少了不说，一贯灵动的眸子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薄雾，眉宇间是散不尽的浓愁。

如今竟然还大改往日的跳脱，抄起了经文，这怎么让自幼陪在徐明绯身边，熟悉她一切的海棠心惊。下意识就记起上巳节那日清晨，姑娘梦魇后的异样。

小丫鬟一时也拿不准了，整个人紧张兮兮地守在一旁。

眼见这金刚经抄写都将近一个时辰了，可徐明绯揉了揉泛酸的手腕，继续不知疲倦抄写着。

汀兰和海棠眼里的忧色都快要溢出来，可任凭她们轮番劝说，徐明绯也只是宽慰她们道无碍，手上抄录经文的动作半点没停歇下来的意思。

屋内的更漏又一声的滴答作响，屋外窗边的那团黑影一动不动，久久不愿离开。

萧谌一直沉默地隐匿在黑夜里，来之前明明说服自己，只看一眼，只为了确认她平安。

可在见到那双充满了愁容的红肿眸子之后，脚下仿佛生根了般，无法挪开。

抄写的沙沙声一下下落在耳畔，几近攫取他全部的心神，心里头的沉闷不降反增。

微凉的月色下，男子未曾察觉自己的脸色，不知何时一点点白了下去。

屋内的烛火不知不觉间昏暗下去，徐明绯阖了阖酸涩的眸子，小心翼翼地卷起抄好的经文。

汀兰和海棠见状松了口气，就在她们准备服饰徐明绯沐浴就寝之际，却见徐明绯站起身，将那几卷经文搂在怀里。

“汀兰陪我去一趟往生殿。”

往生殿？

窗外的那身一动不动的黑影，听到屋内女子朝两小丫鬟哑声吩咐，黑眸微眯，幽深的瞳孔划过不解。

屋内海棠更是抿着嘴，神色摆在脸上的不赞同，“姑娘……”

“不若明日一早再去吧，你身子都还未恢复好，今日还赶了大半日的路，如今整张脸白的吓人，身子还怎么撑得住……”

徐明绯只摇摇头，宽慰道，“我无碍，往生殿离这里不远，要不了多大会。”

女子推门往外走，随后又咯吱一声合上，回廊上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回廊尽头。

往生殿内灯火通明，长明灯海十年如一日的燃着，汀兰纵然心有疑狐，却并未在面上表露出来，只垂眸敛目地跟在徐明绯身后。

不多时，她看见自家姑娘停在一盏长明灯前，怔怔地望着那时不时跳跃的火舌，葱白似的纤长指节颤抖着靠近，似要感受长明灯上那抹灼热的光亮。

汀兰目光不经意间划过面前的那盏灯，眼里愈发盛满了疑狐。

指尖在触及的一瞬，徐明绯猛地回神抽回了手，不受控地踉跄后退几步。

“姑娘！！！”

汀兰面上色变，以为徐明绯要昏厥，顿时惊出一身汗，闪身上前出手将人扶稳。

徐明绯柔和的目光闪烁着悲痛，幽幽吐出一口浊气，“无事。”

烛影下，素色裙裳的身影异常单薄破碎，汀兰瞧着心中万般不是滋味，眼眸也不近湿润了几分。方才姑娘抓住自己手臂的指节，明明颤抖得厉害。

徐明绯堪堪站稳后，蓦地记起来此处的目的，又主动蹲下身子，珍重地拿出怀中的刚刚抄好的金刚经，动作缓慢的一张张投入火盆中点燃。

算是和那个前世无缘，今生也大抵不会再遇见的孩子，依依不舍地作别，祈求他来世平安喜乐……

跃起的火光照亮着她异常苍白的脸，乌黑的瞳仁盛满了悲痛，脸颊上不断滑落的水光暴露得一览无遗。

隐匿在暗处的人影见状，身形微不可察地僵了僵，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

徐明绯将揣在怀中的经文一点点燃尽，颤抖的肩膀也逐渐平静下来。

起身后徐明绯几近脱力般倚靠在汀兰身上，可尽管面上的泪痕斑驳，女子眼底深处却多了一抹释然和坚韧，双眸闪烁着新生般的神采。

暗处的萧谌脚步不受控地往前半步，却又甫一下缩回去，嗓间蓦地相似被什么东西堵住般，喉咙发紧。

男子黑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徐明绯脊背挺直的身影，一步步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大门被重新合上，往生殿又恢复了平往日的清净，只有一排排的灯在静静长明。

男子的视线重新放回了女子停留的那盏长明灯上，他鬼使神差的从隐匿之处走了出来，来到了徐明绯先前所在的位置。

长明灯之上的莲位上空无一字，不似旁的那般都刻着所供奉者的名字。

萧谌望着那幽幽晃动的火光，心脏倏然就漏了一拍，似有什么重要的蛛丝马迹被自己错漏了。

他恍惚间想起，方才女子的悲痛，似在缅怀一个极其重要的人。

可，到底是谁？

上辈子两人成婚后，他却并未听闻过她前来慈恩寺为谁供奉长明灯。

细看着灯盏，干净地倒像是才起来般。萧谌的心头一寸寸沉了下去，心底那股慌乱，不受控地悄然弥漫开来……

***

寺里的日子清幽平静，徐明绯带着两小丫鬟在这里日复一日，白日里专心抄写经文，偶尔也会在小丫鬟的提议下，去寺庙后方的竹林散散心，徐明绯倒也觉着算是难得的雅致事一桩。

一晃月余过去，徐明绯身量肉眼可见地清减了，曾经脸上的婴儿肥不复存在，褪去了稚气的女子，配上那双潋滟着神采的桃花眼，美的摄人心魄。

犹如夏日荷塘里，傲然挺立在湖中绽放的粉荷。

汀兰和海棠悬着的心，也在自家姑娘面色一天天好起来后，收回了肚子里。

可自打海棠来寺里那晚，心底的疑虑却越来越大。要知道姑娘性子跳脱，一向不大坐得住，小时候侯爷拿着荆条都不大能唬得住她坐下来练大字。

可这回在寺庙里，没有任何人逼迫的情形下，姑娘她罕见地坚持每日抄写经文，且每每在屋里一坐就是大半日，夜里又风雨不改的捧着每日抄写的经文，前去往生殿。

海棠直觉着姑娘整个人的行为举止不知不觉间沉稳了许多，她说不出什么感觉。

可再反应迟钝也察觉了，姑娘她……不似从前无忧无虑了，心底似乎藏着个沉重且不为人知的秘密，一个人独自苦苦强撑着。

正想着，外头的人来报，府里的马车已经候在寺外，行囊快装完了，随时可以启程。

海棠将最后一点行囊收好，叮嘱完人抬上马车后，当即就转身寻着熟悉的回廊，踏上了那条去往往生殿的路。

就在海棠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一端的同时，一道挺拔的身影恰逢从另一侧的回廊拐过来。

男子风尘仆仆，面上徐明绯有着一双如出一辙的桃花眼，眉宇间满是关切。目光迅速扫过庭院和厢房，脚步微顿，却未能如愿看到那个日夜惦念的身影。

他略一思索，大步流星走出了院子，顺道截了个小弥僧来问。

另一边，徐明绯临行前惦记着长明灯的事，临行前特地去嘱托小僧多多照看，她再着人每隔一段时日来添置香油。

碎碎念完才放下心来，方才走出殿门，就看见了寻过来的海棠。

可还未等海棠出声，徐明绯双眸甫一下瞪大，目光越过近在眼前的海棠，落在更远处的那个伟岸的身影上。

徐明绯当即整个人怔在原地，甚至怀疑自己眼花出现了幻觉。她不可置信，眸子飞快地眨了眨。

可远处的那个身影并未消失，反而变得近在咫尺，嘴角噙着一抹她无比熟悉的宠溺的笑。

不是幻觉，真的是兄长！

“兄长！！！”

眼眶霎时通红一片，不顾形象地飞奔着跑过去扑到男子怀中，那股猛地撞进怀里的冲劲，猝不及防让他微微后退半步。

才回过神来，就听见怀中的妹妹委屈嘟囔着抱怨起来，嗓音止不住地哽咽，“你怎么才回来……”

徐砚辞方向如从前般伸手揉揉亲妹的发髻，却发现其早已亭亭玉立，不知何时身量窜高了许多。

恍惚间男子意识到曾经的少年心性，已然错失了太多亲人之间的相伴。

徐砚辞抬在半空的手微顿，下一瞬却还是落在徐明绯的头上，如从前安慰她那般轻轻揉了揉，沉哑着声音安慰道，“往后不会了。”

即便出门外在，却也知晓这些时日汴都城发生的事，“是兄长没用，让你受委屈了。”

“兄长回来了，往后都给你撑腰可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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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重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