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婚期,天越来越冷。腊月还未到,洛都已经下过几场小雪。夜里紧闭门窗,都能听见朔风在外边呼啸。可惜院子里的红梅还没有到开放的时候,只有光秃秃的枝干随着烈风摆动。
婢女们早早烧起火盆,因而屋内仍是暖洋洋的,远不如室外冰冷。尽管筹备时间紧张,制作婚服的绣娘并不马虎。宫里遣人送来华美的翟衣整整齐齐被摆在案几上,青色罗衫上绣了栩栩如生的雉鸟纹饰,旁边配着素纱中单,以及与翟衣同色的蔽膝、大带、革带等物件,妆奁中也放好花钗九树,姜家众人脸上都透着几分喜气,是新婚的预兆。
洛都百姓早先沉迷于纨绔和才女的谣言之中。玩世不恭的楚王对才华横溢的姜大娘子一见钟情,甚至被好事者解释成是楚王浪子回头的前兆。然而,当他们听到这流言竟然是宵小编造,而那五月能言、七岁成文的姜家才女被迫屈服于皇权,嫁给一个成日玩闹、不通经史的纨绔王爷时,纷纷感到既同情又惋惜。
十二月初八这日是个晴天,无雪也无雨。天蒙蒙亮时,姜琼英便被唤醒,起身沐浴更衣。当青色翟衣一层一层套上身时,她终于有了些成为新嫁娘的实感。上辈子她与卢五郎的婚期比现下迟了快一年,当日穿的同样是青衣,不过是寻常官妇的花钗礼衣。
季太后特意遣了宫里的女官来为她妆点一二。一位身着半袖裙襦的女官细细为她擦着粉,涂上胭脂,描出弯眉,又在额上点上一枚精巧的翠钿。过后另一位女官又来替她梳起高髻,插上九树金制花钗。
姜琼英端坐在铜镜前,看着原本素面朝天的自己被一点一点装扮成新嫁娘的样子。终于,最后一树花钗稳稳落入发间。女官打量她片刻,笑道:“我早听说姜大娘子才名在外,没想到竟然还是位国色天姿的美人。”单论外形,姜家娘子真是与楚王殿下极度相配的。
姜琼英抄起案几上的绢面梅花纹紫竹团扇,掩盖住了那张因浓妆而艳丽动人的芙蓉面,抿唇一笑:“娘子过奖了。”大袖轻轻滑落,露出徐之顺当日送来的那对龙凤纹玉镯,碧绿的色泽愈发衬得她皓腕如雪。
冬日里天黑的早,酉时将至,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陈夫人急匆匆地冲进来:“啊呀,英娘,快些出来吧。楚王殿下的辂车和使者都快要到了。”
迈出屋门,烈烈寒风刮过姜琼英的双耳,微微吹起她厚重的裙摆。陈夫人小心翼翼地搀着她,就像手里扶着的是什么珍宝一般。她仔仔细细地叮嘱道:“英娘,你嫁到皇家,我和你阿爷更加没法帮你什么。夫妻一体,更何况,你们还是皇家的夫妻。你牢牢记着,你身后,是姜家上下数十人的性命。若是遇上什么事,你也别和殿下大吵,免得伤了和气。”
姜琼英头上的发钗太重,没法点头,只得应答道:“阿娘的话,我都牢记于心。《礼记》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济后世也。故君子重之。’我自然是明白这其中道理的。”
陈夫人一条一条缓缓道来,待快走到盛德堂前,都已经可以瞧见那亲王辂车的身影时,她忽而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道:“前些日子给你瞧的避火图,都看过了吧。”
姜琼英轻轻“啊”了一声,而后俏脸微红,可惜她面上的粉太厚重,天又暗了,旁人倒是瞧不清楚那抹绯云。她声音细细的,显然是有些害羞了:“阿娘放心,我都看过了。”不知为何,此时她突然就想起徐之顺那张乱她心神的俊脸,记起他那略含邪气的凤眸和眼尾那颗可爱的小痣来。
陈夫人放下心来,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才说道:“唉,反正你记着,小娘子头一次,总是要吃些苦头。”
今日大婚,向来坐不住的徐之顺居然规规矩矩地穿着衮冕坐在辂车内,没有做出什么诸如放狗吓人的出格之事,这让身为使者的礼部尚书沈正心很是诧异。他惊讶地看着楚王和姜世德互相参拜,几度推辞之后,楚王终于跟着姜世德进了大门。就连设在盛德堂内的祭祀仪式都进行得分外顺利。
仪式结束,姜琼英以扇掩面,在自家阿娘的引导下慢慢走出盛德堂。这回陈夫人没再多说什么,只鼓励似的捏了捏长女的手。
天色已暗,借着高悬于屋檐下的点点灯火,姜琼英跟随着徐之顺上了辂车。身着衮冕面色肃穆的徐之顺总算有了些圣人嫡子的威严。
周围都是人,徐之顺罕见地没说话,只将一个油纸包递到两人之间。姜琼英一只手举着团扇,另一只手掀起这油纸一角,甜腻的香气瞬间弥漫在辂车中,原来是饴糖和糕点,也不知身侧这人把这些吃食藏在何处,藏了多久。
徐之顺这才得意一笑,道:“我早有远见,从皇祖母小厨房带了些吃的在身上。”他一开口,又变回那个放荡不羁的膏粱子。
姜琼英颇有几分无奈地说道:“殿下既然饿了,便先吃吧,何必留给妾。”
徐之顺修长的手指拿起一块芝麻糕,递到姜琼英面前:“你今天大概也没好好吃饭吧。待会宴会又要行合卺礼,先吃些垫垫肚子。”
姜琼英白日忙于装扮,连午间都不曾小睡片刻,只在忙碌的间隙稍稍用了几口饭菜,被这诱人的香气一勾,她这时确实有些饿了。她用右手牢牢地举着团扇,伸出另一只空余的手,说道:“那妾多谢殿下好意了。”
姜琼英小口小口地咬着这块芝麻糕,生怕碎屑沾到了点过胭脂的红唇上,弄脏了妆容。徐之顺拈起另一块糕点,倚着车壁看着这位即将成为他王妃的小娘子小心翼翼地吃着点心,就像在打量一只啃萝卜菜叶的白兔一般。不过,这位姜大娘子现在可不是什么天真无邪的小白兔,她更像是宫里那只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挠你一爪子的狸花猫。
宵禁时间已至,街道上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只有一轮孤月挂在空中,被人间的喜乐衬托得更加寂寥。
城西新修缮过的楚王府灯火通明,宴席间觥筹交错。楚王虽然纨绔,不受圣人待见,到底还顶了个嫡子的名头,不少人都趁着这个机会来探探风声,试图从纳妃婚礼上瞧出圣人的心意。可惜终究是让他们失望了。
且不说这纳妃礼从头到尾都是恪守纸面上的规矩,毫无逾矩之处,就单论这从前朝宠臣别院草草翻修而成的楚王府,远没有圣人前些时日赐给卢家的那卢园气派。众人表面上和乐融融,欢声笑语不断,实际各自心里都有了盘算:这楚王殿下,可真是不得圣心。被迫嫁给他的那位姜家娘子真够可怜的。
只是被任命为楚王府长史的人有些意思,正是今日作为使者的沈正心的长子沈德纯。沈家在朝中是清流,素来不偏不倚。沈德纯早年以状元之身入仕,但仕途并不顺遂,如今刚从楚州调任回京。这件事愈发让席上众人相信,要不了多久,楚王就会被圣人赶到东南边的楚州去。
徐之顺也懒得与这些趋炎附势之人打交道。他向来行事都遵从自己的心意,不拘于礼,除了在纳妃一事上看着像是被惠昌公主和平贵妃等人联合算计了一把。可若是他真不肯从,他也有千百种办法坏了这桩婚事。
外边热闹非凡,新房却稍显得有些冷清。床榻边的案几上摆着两瓣以丝线相连的卺,其中盛了些许苦酒。一旁又有几碟饭食,供新人食用。
姜琼英依旧规矩守礼地坐在案几前,双手举着团扇,头微微一低,像是有些含羞的模样,等着她的夫郎来吟却扇诗。
徐之顺打发了好些要跑来看热闹的人,独自一人迈入新房来瞧那跪坐在小几前的新嫁娘。望着姜琼英掩面用的绢面团扇,徐之顺问道:“姜大娘子,你举这么久的扇子,手不酸吗?”
姜琼英轻轻一笑,出声解释道:“妾等着殿下念却扇诗呢。”
徐之顺这才想起合卺之前还有这么一出。早先季太后担心他在满腹经纶的王妃面前丢了面子,还特意请来洛都有名的诗人做了几首却扇诗,让他好好背诵。
此刻,徐之顺只顾着盯着那绘有红梅的团扇发愣:他早就忘了那几句诗,这让他怎么办?难不成姜家娘子还真就举着扇子,两人相对枯坐到天明吗?
“殿下定然是忘了吧。”团扇后边再度传来姜琼英的轻笑声,让徐之顺的俊脸微微一红。他声音里有几分尴尬:“我可没有你书读的多,也不如你记性好。你愿意举着,便一直举着;若是不愿意,直接放下来,我也不会介意。反正你都知道,我不是什么守礼之人。”
“殿下今日愿为妾守礼,妾很是欢喜呢。”
徐之顺连忙解释道:“你别自作多情,我可不是为了你!”
“妾恰好记得几句却扇诗,若是殿下愿意,便随妾念一念。”姜琼英的声音悦耳动听:“‘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徐之顺像是一个勤学好问的生徒一般,跟随姜琼英念出这首却扇诗来:“‘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这几句诗如同咒语,让面前新嫁娘的团扇缓缓下移,一点一点露出扇后姜琼英的娇颜。
却扇诗:
《代董秀才却扇》李商隐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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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两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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