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圣人歇在平乐宫中。层层帷幔后,这位春秋渐高的君王躺在床榻上休憩,而他盛宠不衰的爱妃则在悉心地为他按摩着头部。
平贵妃一边轻轻按压着,一边柔声问道:“陛下,这样可好一些?”
“好。朕宫里这么多人,到底还是丽娘你最贴心。”圣人疲惫了一天,此刻已微微阖上双目。他一天天老去,精力远不如从前。
平贵妃娇俏一笑:“能为陛下分忧,是妾的荣幸。”她纤手不停,稍稍缓解了圣人的头痛之症。
“说到这,你还真是帮了朕一个大忙。”圣人幽幽开口:“朕那逆子总算愿意关在府中念书了。”
平贵妃正在按摩的手微微一顿,犹豫片刻后问道:“陛下可是在说楚王殿下?”
圣人唇边溢出一声冷哼:“除了他,这宫里还有谁配的上‘逆子’这个称呼。”
“殿下年少轻狂,难免有些不懂事。”平贵妃虽对楚王深恶痛绝,此时却不得不做个温柔劝导的贤妃:“姜家娘子若能管住殿下,真是再好不过了。常言道:‘浪子回头金不换’,殿下肯回头,日后去了封地,也能造福一方百姓。”
“去封地?”圣人突然睁开双目,那双略显苍老的眸子中依旧蓄满鹰似的光芒:“是了,他既已开府成婚,也就到了就藩的时候。不过,此事与你无关。往后莫要再提。”
平贵妃一怔,随即道:“后宫不得干政,是妾多言了。”
圣人侧躺着,看不见背后贵妃笑中含冰的扭曲表情。他接着说道:“义成过几日也该回来了。她住过的宫殿可收拾好了?”
义成公主七年前远嫁北地,除了奔丧外,再未回过京城。没料到,她嫁的那邓家儿郎体弱多病,三年前就去世了。义成公主贵为天家女,坚持按律为亡夫服孝三年,在民间被传为美谈。
平贵妃温顺地答:“妾已命人去做了。”
“你做的事,朕都放心。”圣人吐出一句夸奖,落到平贵妃的耳里却是别有深意。
她掩去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轻笑道:“陛下过誉了。”又试探着说:“义成年纪轻轻就守寡,膝下无子,日后日子恐怕有些难过。”
比起行事放纵的嫡子,圣人显然更喜爱贞静温和的嫡女,他叹道:“朕也在为此事发愁。祖训不可废,便只能从那些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弟中挑人了。”
“便是闲人,中间也有好些品行优良的,陛下可以仔细挑选。”
“当年这邓家子,便是你荐于朕的吧?”圣人似是想起了什么,说道:“义成再嫁,你也帮着瞧瞧,最好就是洛都儿郎。朕不忍心再让她远嫁了。”
“妾谨遵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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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殿下,来信了。”
徐之顺正盯着桌上的书卷,为这日的功课发愁。他胡乱应付了多日,都快要真把自己当成八岁小儿了。但一下子展现出真实水平,似乎又不太妥当,唯有循序渐进才是上策。他想到自家王妃那双盛满期盼的漂亮杏眼,又想到沈德纯那老狐狸似的打探眼光,觉得有些心烦意乱,挥挥手道:“不重要就搁在案几上,我晚些再看。”
多福将这信封递到徐之顺眼下,欣喜不已:“是您阿姐,是贵主的信啊!”
徐之顺闻言一愣:义成公主的信,他已是许久未收到过了。他将紫毫搁在一旁,撕开封口,从特制信封中倒出一张散发着特殊芳香的薄薄信笺来,信上只有寥寥几句:
“腊月二十五日卯时抵京,望借宿府上。”
徐之顺看完,随手就将信笺扔进一旁燃烧着的火盆中。他的神色有几分凝重,吩咐着多福:“将姜大娘子叫过来,有要紧事。”
他话音刚落,姜琼英就提着一只三层红漆描金食盒进来,笑道:“殿下唤我有何事?”
她将食盒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取出其中的糕点与饮品。纤细白皙的手指与青釉瓷器相贴,构成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
徐之顺吩咐道:“多福,你在这里守着。”
姜琼英一听就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她敛裙而坐,轻声询问着:“殿下,是有何要事?”
徐之顺嫌她坐的有些远,想也没想,扣着她的手腕,连人带椅将她拉进几分。
他口中呼出的热气轻轻喷在姜琼英的耳畔,让她的耳根稍稍生了痒意,忍不住想要挣脱。
徐之顺正色道:“你别动。”他声音低沉,几乎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见:“我阿姐二十五日回京。”
他们都知道,明面上义成公主回京的日子是腊月二十八日。可这位公主现在却说要提前几日回来,姜琼英的心微微一动,用气声反问道:“阿姐是要先住我们府上?”
听到她唤义成公主“阿姐”,又听见她说了“我们”二字,徐之顺心底生出一丝欢喜,他嘴角一勾,同样用气声答道:“正是。英娘,还得辛苦你腾个院子出来给她住。”
姜琼英怔住:这是楚王头一回唤她的小字。以往,他都是用那种调笑的语气称呼她为“姜大娘子”,就像她并未出嫁,只是到楚王府上当先生教书一般。不知为何,她觉得耳朵愈发痒了,身子忍不住往后撤,想要逃脱开。
她的手却再度被徐之顺捉住,甚至还被这人轻轻捏了捏,像是在看她的手有多柔软。
姜琼英心中忽地涌出一种陌生的情感,让她有些不敢再看对面人灼热的目光。她的视线胡乱地飘着,最终落在不远处被压在书下的那幅字上。
铁画银钩,笔走龙蛇,像是当朝名家的字,但她此前竟然从未见过。她不由得开口问道:“殿下,这是哪位名家的字?”
徐之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抓着她的手微微一紧。这正是他写的字,但为了藏拙,他在写姜、沈二人的功课时,都是用并不常用的左手书写,因而显得平平无奇。
他摆出一副尴尬的模样,挠头道:“你和沈长史都说我的字写的不好,我就让多福去买了几幅好字,回来临摹。”
突然被点到的多福连连点头,附和着主子的话:“正是正是,奴婢是在一位摆摊卖字画的郎君那里买的,可便宜了,一幅不过一百文。”
多福说的真切,姜琼英却生出几分怀疑:这字不可能出自寻常读书人之手,价格也不可能如此低廉,这里面或许另有隐情。她按下这点疑虑,开口道:“殿下如此上进,真是再好不过。”
她将视线移开,像是真的相信了这对主仆临时编凑的谎言,笑道:“那我就先去收拾院子了,就说是我的手帕交要过来住几日。”
“英娘聪慧。”
姜琼英轻轻一笑,话中似乎暗藏深意:“我可不比殿下。”她说完还勾了勾徐之顺的手掌心,让他尝到了如她一般的难耐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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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五日,大雪初停,天还未明,一辆装饰低调的马车在城门初开之时便驶入洛都。
守城的士兵对照递交的过所,对车上人、物进行简要的检查。这不过是寻常的商人妇的车马,看不出什么可疑之处,很快便得到准许,通过了进京的这道北城门。
无人知晓,车上坐的正是轻装进城的义成公主。
义成公主抱着不太温热的手炉,轻轻地呼气。她戴着帷帽,窗前又有帘幕,看不太清楚外面的情形。
一旁的小婢听到马车重新启程的动静,说道:“贵主,终于回京了!”她声音很轻,但也能从中听出兴奋与激动。
“是啊,终于回京了。”义成公主的声音里却是透着几分惆怅。上一回她返京,还是六年前母后薨逝之时,当时霁奴还是个半大少年。一晃六年过去,霁奴都开府成婚,娶的居然还是她的那位书呆似的小伴读。
义成公主的唇边不由得露出几丝苦笑:想她嫁到北地数年,只有第一年过着不咸不淡的新婚生活,后面六年都是在为人守孝,先是母后,后是她那位短命的驸马。
她摸了摸腰间的那枚平安扣,有些恍惚:若是当年她没有被迫远嫁,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变糟?母后不会薨,小弟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与那位……也不会分离。
她闭上双目,掩盖住眼中的恨意与不甘,冷声道:“去楚王府。”
马车最终在楚王府的正门前停下。周围的人家都还睡着,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楚王府内似乎就亮起了灯火。
多福搓搓手,在外边左顾右盼着,终于在双手快要冻得没知觉的时候等到了一辆马车。他殷勤地走上前迎接,低声道:“贵主,王妃已经在正厅等您许久了。”
义成公主戴着帷帽下了马车,猛烈的朔风吹起她的青丝与裙摆,隔着狐裘深入骨髓,她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在北地的邓府中,她早就体会到比这更刺骨的严寒。
听到楚王妃在等她,义成公主并不感到意外。她跟随多福迈入王府大门,问道:“霁奴还在睡?”
“哪能呢?都听到您来了。”
义成公主颇觉意外:“今日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了。”
多福很是得意:“‘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何况您和殿下都六年未见了。”
1.百度了一下,“浪子回头金不换”是近代作家张恨水《八十一梦》中的名句,放在一部古言里其实不太合适,但是我没有想到很好的代替句子,而且这是篇架空,就先这么写了。
2.非常感谢小天使们的收藏和评论,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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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义成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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