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长庆宫中依旧灯火通明，只是不复先前的热闹。毕竟，宴席散场，赴宴者多各自归家，留在大殿内的是一片狼藉。

圣人费力地张开双眼，醉意与倦意一同升起，但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望向跪在下边的嫡子。他都多久没瞧见这逆子服软了，元日竟然能看见两回，到底是成家的人了。

他心中的厌恶消散了些许，自顾自地说道：“时候不早了，今日你与王妃就歇在宫里吧。”

“儿臣想求的不是此事。”徐之顺一字一句地说着：“还请父皇让儿臣早日前往封地。”

“你说什么？”圣人原本染上几分醉意的眼睛此时如鹰一般锐利。他疑心自己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了，才会从嫡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徐之顺再度开口道：“请父皇放儿臣去楚州。”他抬起头，直直地看向座上的圣人。

两人视线交汇，圣人沉默不语，他捏了捏胡须，心说：这双眼睛，实在太像死去的裴雪君了，让他不想看，却又不得不看。

“儿臣开府成婚，承蒙圣眷，才得以在京中停留至今。如今元日将过，再留下去于制不合，还请父皇早做决断。”徐之顺自以为将话说的很明白了，今日他在圣人面前恭恭敬敬地自称“儿臣”的次数，恐怕加起来要比过去六年里都多。

圣人扶着龙座旁的扶手，忽而有些怅然，却也不知道这情绪是从何而起。他闭上双眼，沉沉应道：“朕允了。”

“谢陛下。”徐之顺就连谢恩的礼数都做的很到位，与先前的表现似乎截然不同。

然而，圣人终究是从嫡子眼中看出一丝别样的情感，难以形容，或许那是无法被烈风吹熄的火光，一直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跳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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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夫妇离京的那日，洛都正在下一场大雪。

时辰还早，又逢佳节，大街上寂静无人。坐在马车里，姜琼英能明显地听到北风的呼啸声，还有鹅毛似的雪花坠在车顶的动静。

“今日天真冷。”姜琼英呼出一口白气，将怀中的手炉抱得更紧了些。

一张绒毯落在她身上，是徐之顺从座下柜中取出来的。她展颜一笑，道：“多谢殿下。”

徐之顺替她把绒毯裹好，说道：“都要出京了，叫‘殿下’也没什么意义，往后唤我小字便是。”

“那，多谢霁奴。”姜琼英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发问：“殿下莫非是在雪后初晴的日子里出生的？”

徐之顺颔首道：“你猜的不错，我的生辰就在正月里。”

“是哪一日？”姜琼英问出口，才觉得有些失言，她与他成婚近一月，她都没有弄清楚他的生辰。

“正月初九。”徐之顺眼里露了点坏笑，“我倒是对你的生辰知道的清清楚楚。”他戳戳面前小娘子嫩滑的脸，说道：“你这夫人未免当得有些不上心。”

姜琼英脸一红，抓着郎君的手晃了晃，柔声道：“我往后一定牢记于心。初九到了驿站，我给你做长寿面吃。”

“就一碗面？”他声音里似有几分不满。

“别的我也不会做了。”姜琼英很是理直气壮，“就算做成了你肯定也不敢吃。只有这寿面，我年年做给阿爷阿娘吃，都说好。”

徐之顺哑然失笑，他想要的明明不是这个。

小窗未关死，一角帘幕被朔风吹开，吹散了马车中人的绮思。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片雪白，姜琼英不由得感叹道：“雪下的真大，到了南边大概就很难见到这样的大雪了，听说雨倒是很常见。”

“是吗？”徐之顺活了十八年，几乎没怎么出过京城，“沈行良还同我抱怨过楚州潮湿多雨，实在是难以想象。”洛都位置靠北，气候干燥，雨水并不多见。

姜琼英将窗关紧，说道：“的确，南边一年四季似乎都是潮的，楚州自然也不例外。”她还未出嫁时，出身楚州何氏的三叔母就特意叮嘱她，若是去了楚州，记得要往衣箱里放些生石灰，以免让衣物遇潮发霉。

徐之顺话锋一转，“你先前说过，你记下了楚州的许多事。路途漫漫，不如现下说说？”

他不过是随口一提，没想到姜琼英非常认真，将所有记下的事情分门别类地说给他听。

她显然是做了十足的功课，又有自己的思考，说到激动处一双杏眼中好似有点点星光，让徐之顺的心微微一晃。他望着她那张未染胭脂但依旧红润的唇，以及唇下隐隐约约现出的贝齿，按下想要亲她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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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正月初九，姜琼英果然依言在驿站给徐之顺做了一碗面。说是长寿面，其实就是一碗普通的细面，再打上一个鸡蛋，放些葱花。

姜琼英有些羞涩地将碗推到他面前，解释道：“驿站厨房简陋，食材也不够多，只好将就一下。这是我的心意，你可不要嫌弃啊。”她托起下巴，充满期待地地望着面前的郎君，心想，这也算是为君洗手作羹汤了吧。

徐之顺一怔，他没想到她会真的去做。自从阿娘走后，他已是许久没有吃过这样的长寿面了。他夹了一筷，放在嘴里尝了尝，寻常的面条竟然也被他吃出了幸福的滋味。

“味道怎么样？”姜琼英有几分忐忑，虽说她过往年年都给阿爷阿娘做寿面，但真算起来也是上辈子的事了。这一世她还是头一遭下厨，也不知做得好不好。

徐之顺看着眼中满是期盼的小娘子，突然起了坏心思，故意道：“清清淡淡，没滋没味。”

“这样……”姜琼英眼中忽而盛满了失落，又听得这人笑着说道：“骗你的，我很久没吃过这般好吃的长寿面了。”

姜琼英面上转忧为喜，嗔怪道：“你总爱骗我，”她一条一条数落起来，“单说上回那幅字，你一开始还骗我说是在外边买的。对了，你还害我看了大半个月你乱做的功课，我还没罚你呢。”她说罢以袖掩唇，又觉着自己说的话实在是有些孩子气。

徐之顺突然觉得，眼前这小娘子记性太好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他不过一时兴起想要捉弄一下她，现下反而被她翻起了旧账，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放下筷子，说道：“既然如此，我负荆请罪好不好？”

姜琼英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没绷住脸，噗嗤一笑道：“行了行了，先吃面吧，再放下去就不好吃了。”

徐之顺心甘情愿地吃下这一碗长寿面，过后还真跑出去找了几根荆条背在背上。

姜琼英正坐在榻上看书，见他这样进来，颇有些哭笑不得。

少年郎长长的羽睫垂下来，语气中满含歉意，“我往后一定不再骗你了。”

姜琼英一面替他将荆条取下来，一面说道：“那你可要说到做到。”她看着这人可怜巴巴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心软，主动踮起脚亲了亲他的唇，没想到眼前这人得寸进尺，亲着亲着又把她压倒在榻上。

徐之顺从她的一截雪颈中抬起头来，喘息道：“英娘，信我。”

姜琼英的心微微一颤，她慢慢地抱紧了身前的郎君，郑重地回应道：“我信你。霁奴，我一直都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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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露州，楚王府一行人从陆路换到水路，而沈德纯夫妇也在此与他们相会，一同上船。

沈德纯指了指身边这位娇小玲珑的娘子，介绍道：“这是内子裴氏。”

裴夫人比姜琼英还要再矮上少许，但她行事利落得体，举手投足间颇有高门大户的风范。她盈盈一拜，说道：“臣妇参见楚王殿下，王妃娘娘。”

徐之顺冷淡地点点头，姜琼英上前虚扶了她一把，亲切地问道：“夫人可是出自雁阳裴氏？”

裴夫人笑道：“正是。”

雁阳裴氏亦是世家高门，徐之顺的生母恭懿皇后便出自雁阳裴氏的嫡支。然而，自从恭懿皇后薨逝，其父裴崇思上书乞骸骨后，裴家人在朝中不再活跃，也就渐渐失去了话语权。裴姓虽然仍为大燕著姓，但地位已远不如往日，至少现下难与沈家相比。

不过，世家多喜欢内部联姻，雁阳裴氏的小娘子嫁入同为世家的沈家并不叫人意外。

姜琼英暗自思忖着，恐怕沈家愿意主动支持楚王，除了沈观迟和义成公主的关系，还考虑到裴家和沈家联姻这一层，裴夫人算起来兴许还是徐之顺的表妹。

南方的山水秀丽，与北国的山水自有许多不同。天气晴好之时，坐在船上赏赏风景，喝个小酒，谈天说地，本该是十分惬意的。

可惜他们没遇上好时候，正是乍暖还寒的季节，南边虽没有刺骨的寒风，但迎上冰凉的江风也没有什么好感受。

春雨缠绵而落，噼里啪啦下个不停，还未到楚州，一行人就深刻体会到南方的潮湿。因为雨水，行船的速度也不得不慢了起来，直到二月初十，他们终于在楚州上岸。

看三千字容易写三千字难，叹气.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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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往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