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雨缠绵,天色阴。陈夫人却是春风得意,笑逐颜开,姜家众人便知道,今日的相看,应当顺利得很。
姜世德听过张家楼诸事,虽不满意赵十二郎是个武夫,但比较下来,到底还是较寒门正字好上许多。他叹道:“罢了,能被伯府瞧上,也是英娘的造化。你可问仔细了,这位十二郎当真没有心上人?”
陈夫人笑吟吟的,显然是舒坦极了:“诚安伯夫人说家中规矩严,都没有给赵郎君置通房。他不过一介武夫,比不得文人风流,上哪里去接触旁家娘子。”
“好,好!”姜世德一扫心中阴霾,顿时感觉轻松起来,脸上的笑容也有几分真切:“英娘真是好福气!这亲事,你与赵家慢慢商谈,多给英娘添些嫁妆。毕竟是嫁到伯府,嫁妆本得丰厚些。”
他望向长女:“能和诚安伯府攀上关系,的确是一等一的好亲事了。就是伯府底蕴深厚,你嫁过去,若是受了委屈,阿爷阿娘恐怕帮不上什么。”
姜琼英眉眼间露出淡淡喜色,她对这门亲事同样是满意极了,赶忙应道:“我知晓了,多谢阿爷阿娘关心。”
姜二娘知道此事时,正在做绣活。那绣花针不长眼,生生扎破了她的指头。那鲜红的血珠,是她缓缓滋长的妒意,一点一滴,落入她心底: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同为姜家娘子,她姿色平庸,才华平平,而堂姐容貌过人,文采更是出众,才女之名传遍洛都。凭什么她的爷娘只能草草为她定下和表兄的亲事,而她这堂姐就这么好命,和卢尚书独子退婚后,还能嫁到诚安伯府去!
二房的婢女见娘子伤了手,要为她上药包扎。姜二娘却制止了,神色归于平静,吩咐道:“不必,一点小伤而已。你去我妆奁里取那封信过来。”
姜琼英自然不知道堂妹房中的这一出波折。她满心欢喜,想着能嫁到诚安伯府去,至少不会重复前世那一遭。还能避免和皇家产生关联,再起波澜。
白日里跟阿娘看账管家的时光虽然有几分乏味,但姜琼英心中放下一块巨石,心情要比先前轻松不少,连带着手中那份无趣的账目都生动起来。
这日午后,陈夫人回房午睡。婢女们都散了,独留姜琼英坐在屋里小憩。阿兄姜思贤忽地推门而入,轻手轻脚,谨慎极了:“英娘,赵十二郎让我给你递个口信,他在坊中那个茶铺等着你。”
姜琼英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与赵十二郎的婚事还未正式敲定,这时赵郎找她,却是为何?
姜思贤挠挠头道:“时间紧迫,他说你一去便知。”
九月已至,天气转凉,蝉早就不叫了,夏末残留的暑气退得干净。姜琼英披上秋衫,随兄长悄悄从角门出去。
她见兄长熟练地用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钥匙开锁,就知道他偷溜出去的次数肯定不少。姜家后院角门处是个老头在守,年纪大了,耳朵不好,记性也不灵光。经过此事后,她想,往后定要换个年轻郎君来看门。
姜思贤轻轻将门带上,低声道:“我随你一同过去吧,要不然,孤男寡女,看着不好。”
姜琼英颔首,她正有此意。
茶铺是寻常茶铺,分了两层。一层是普通百姓休憩饮茶的地方,大堂里摆了数套桌椅。二层雅间专供坊里有些权势的人会客议事,桌子之间用绢面山水屏风隔开,墙上也挂了几幅书法,较一层装饰得更为典雅,但格调远远比不上西市里的张家楼。
姜家诸人偶尔会到此谈天说地,姜家又是坊中较为知名的人家,堂倌小厮都认得姜家兄妹。
只是今日堂倌见到姜琼英后,神色有几分不对,一幅既惋惜又同情的模样。姜琼英来不及细想这其中玄机,直直往二楼奔去。
赵十二郎就坐在二层的雅间中。见到姜家兄妹前来,他面上显露出几分愧色,拱手道:“实在抱歉,这个点唤你们出来。”
姜琼英敛裙而坐,眉眼弯弯,“无妨,不知赵郎君今日前来,是有何事?”她打量着赵十二郎,他身形高大,肤色黝黑,生得老相,又蓄了胡须,单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是个未及弱冠的郎君。
赵十二郎有些犹豫,姜思贤十分识相,负手在这茶铺二层逛了起来。午后,坊中众人或外出谋生未归,或在屋里歇息,因而雅座只有这一处有客。赵十二郎这才开口道:“抱歉,姜大娘子,你我婚事,恐怕不成。”
姜琼英心头一颤,反问:“为何?”
“当日张家楼上,除了我阿娘和九娘外,我其实也在场。我知道,你是位很好的娘子。但是,”赵十二郎犹疑片刻,终是说道:“我阿娘骗了你,我已与一位娘子定下终生,不能出尔反尔,辜负了她。”他羞愧地抬起头来,却见姜琼英依旧端坐在那里,面上无悲也无喜。
“我明白了,”联想到前世赵十二郎的遭遇,她像是洞悉了什么似的,“你与伯夫人在婚事上发生了争执,如果我们定亲,我很可能就是牺牲品,对不对?”她脑子转得飞快,思考着如何能将局面扳回来。
“姜娘子,我实在无意骗你,这才与你说清楚实情。那日张家楼之宴,非我本意。”说到这,赵十二郎愈发犹豫,最后吞吞吐吐道:“……总之,我不是自愿在屏风后偷听的。”
姜琼英这等聪慧的人物,怎么可能猜测不出诚安伯夫人对她的儿子做了什么。她叹道:“我彻底明白了。赵郎君,多谢你特意前来提醒我。幸而这回你我尚未定婚,倒是免去退亲的烦恼。”
赵十二郎面上愧色更浓,他搓搓手道:“真是万分抱歉。我实在想不到别的法子,只能直接和你讲明白。”
“赵郎君不必道歉,若我真嫁给你,那才是酿成一桩大错。”她低头理了理微微发皱的裙摆,忽而问道:“伯夫人那边,你有什么打算?”
赵十二郎沉默半晌,憨憨摇头:“我还没有头绪,现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有个主意,不知赵郎君愿不愿意听?”姜琼英眼波流转,看起来分外动人,只可惜对面郎君对她毫无情意。
一盏茶过后,姜家兄妹一同离开茶铺。姜思贤突然问道:“方才赵十二郎找你,是为了何事?”
姜琼英正盯着自己的碧色绣鞋鞋尖发愣,听兄长发问,猛地回过神来。她声音低低的:“为了亲事。赵郎君都与我说开了,张家楼之事,他是被逼的。他心上早就已经有别的小娘子啦,我怎么能再去做恶人。”尾音中夹着几缕愁绪。
姜思贤知道自己这个妹妹虽然看起来聪慧知礼,行事进退有度,但终归还是位二八年华的小娘子,接二连三遇到这种事情,怎么能不难过呢。
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发顶,不熟练地安抚道:“英娘才名在外,又生得好看,怎么会愁嫁?一定有更好的郎君等着你。”
姜琼英把被揉乱的青丝整理好,真诚一笑:“多谢兄长关心。”
前世她与兄长关系淡漠,重生回来,愈发感到兄弟姊妹感情的珍贵。
回府后,陈夫人恰好起身。姜琼英将午后茶铺里的事说与阿娘听。陈夫人没听几句,就皱起眉来:“所以,这诚安伯夫人,又是瞧着姜家是小门小户,才来蒙骗我们。”
姜琼英摇头道:“伯夫人是好心办了坏事。恐怕她也没想到,赵十二郎竟能有如此决心。如今我替赵郎君出了个主意,若是能成,他便欠下我一个人情。”
“你倒是看开了!”陈夫人面带愠色,“他不过一个千牛备身,这人情能值多少?你呢,又白白丢了一个伯府的好夫婿。难不成,你当真想嫁给那秘书省的正字?”
“阿娘是要为了那点权势,将我嫁到诚安伯府吗?”姜琼英见阿娘面上怒意愈浓,知道自己失言:“我明白阿娘苦心。但自卢五郎之事后,我真的不想嫁给一个心中没有我的夫婿。”她低低一叹:“我何尝不想嫁一位高门佳婿。昨日祖母与我托梦,我便知道,今日又要生变了。”
陈夫人一听“托梦”二字,赶忙将屋中侍候的婢女遣出去,问道:“你祖母都在梦中说了些什么?”
“赵十二郎心有所属,婚事恐生变。大约就这些罢,”姜琼英垂首,“我本是不相信的……”
在去往茶铺之前,她还满以为自己这回总算寻觅到了一位佳婿。可惜啊可惜,这赵十二郎的确品行优良,日后前途无量。问题在于,佳婿心有所属,就算再好,也不是她的。
姜琼英微微苦笑,心中莫名对找寻婚事生出几分厌倦来。她撇下账本,起身道:“阿娘,我还是回屋读书罢。日后实在不成,凭着这点才学,还能去给高门贵女做塾师。”
晚间,盛德堂里众人已经散去。陈夫人先将白日的事和姜世德细细说过。姜世德深深叹气,好半天才开口说道:“纵使没有这一桩事,和诚安伯府的亲事也要不成了。”他抬头望向陈夫人,面上的皱纹又是添了许多:“这两日你可曾听到一些风声?”
陈夫人不解,问道:“什么风声?”
姜世德面色沉沉,最终从口中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楚王与英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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