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树上的鸟雀发出第一声啼叫时,天还没有亮透,只东方那一角上隐隐透出红光来。这时,姜府里的几处院子都亮起点点烛光。姜琼英坐在床榻上,掩面打了个哈欠。托阿娘给的安神香,她这一阵夜里的睡眠好上不少。
今日正是八月二十日,诚安伯夫人在请贴上所定下的宴客之日。
“不管今日诚安伯夫人是有意相看,还是单纯宴客,你都得拿出你这洛都才女的气势来。”陈夫人早先还要长女莫再读书,如今到了重寻亲事、相看人家的时候,又再度念起这个才女名号的好来。
她见长女眉目如画的模样,不由得在心中感叹:英娘这等花容月貌、才名在外的小娘子怎么可能愁嫁。
若是真如郎君所说,嫁给一个寒门出身、已置妾室的秘书正字,恐怕比嫁给心有所属的卢五郎还要可怕。可惜自己娘家已经没有合适的郎君,若非如此,表兄弟也能成为一个好选择。
姜琼英颔首:“我知道了。”
陈夫人指挥着屋内婢女:“将英娘的衣箱抬来,让我看看里边有哪些合适的秋衫。”
她挑拣半天,一会嫌弃月白色的过于素淡,一会又感觉靛青色的古板老气,竟然没选到一件合意的。
姜琼英觉得阿娘简直快要把自己捧成天上的仙女,以为人间的任何一件衣裳都不能与她相配。她无奈一笑,指着那秋香色暗纹襦裙说道:“阿娘,这颜色正合时令,也不会夺了主人的风头。”
“那就是它吧,”陈夫人吩咐道:“灵雪,先把这裙子熨烫得再平整些,再拿味道淡雅的好香熏一熏。晴溪,你的手最是灵巧,快看看今日给英娘梳怎样的发髻最为合适。”
屋中的婢女应下,开始忙活起来。
“哎呀,巳时过了大半了。”陈夫人着急催促道:“晴溪,妆可上好了?”
“成了成了!”晴溪刚好在自家娘子的唇上落下最后一抹口脂。
洛都房价甚贵,姜家先祖早年初至京中时,家中人口众多,然而囊中羞涩,只得在僻远的东南角置了一处宅院,姜家富足起来后,也不曾动过迁居的念头。诚安伯夫人设宴的张家楼,恰巧在西市里。两地相距甚远,陈夫人不得不带着长女早早启程。
一路颠簸,过了近半个时辰,姜家马车终于停在这人来车往的张家楼前。
天空中黑云滚滚,是即将下雨的讯号,清晨出来遛弯的太阳如今不知道藏到哪朵云后了。
晴溪见姜琼英眉间有几分忧思,以为她是为这突如其来的秋雨而发愁:“娘子莫要心急,这马车座位下的箱子里装了好几把油纸伞,就等这时派上用场呢。”
姜琼英忽地浅浅一笑,并不言语。重生数日来,她的心中偶尔会冒出些许疑惑:现在她所经历的一切,究尽是真实的今生,还是一场虚无的幻境。
但是,不管结局如何,既然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都要好好走下去。
姜琼英与陈夫人戴上帷帽,刚刚迈入这富丽堂皇的酒楼,就有堂倌热情地迎上来,问道:“您是张夫人的贵客吧?楼上请。”
顺着高高的台阶而上,首先入眼的便是一幅缓缓铺开的仕女图。隔着一层纱,她看得并不清晰,但隐隐感觉这像是前代名家的手笔。它与卢园上的壁画一样,本应是后人视若珍宝的画作。看来,这酒肆的来头并不简单。
联想到诚安伯夫人的姓氏和出身,姜琼英心中已有几分猜测。堂倌推开雅间大门,姜家母女将帷帽脱下,与张夫人和赵九娘问好。
雅间内摆放了一座四幅青竹图楠木屏风,没了帷帽遮掩视线的姜琼英万分肯定,此画与卢园壁画的作者正是同一人。如此贵重的画作出现在一间普通酒楼的雅间中,她觉得,这张家楼,定是张夫人的陪嫁或私产。
果不其然,张夫人笑道:“这张家楼是我的嫁妆,书画都是家父早年收来的,也不知真假,叫你们见笑了。”
姜琼英柔声道:“以我拙见,雅间里这幅应当是真迹。”
张夫人笑得更加愉悦了:“我早先只听说姜大娘子才华横溢,记性出众,没想到大娘子还喜欢鉴赏书画。”
姜琼英很是谦虚:“不敢,不过是和家父学过点皮毛。”
张夫人夸赞道:“姜舍人当年可是进士出身,学问大得很。”
两家互相吹捧着,也不知话中蕴藏了多少虚情,多少假意,就像是寻常的娘子聚会一般。
秋雨在这时终于落下,堂倌进来,又往屋内添了些灯烛。姜琼英觉得有些乏味,但面上仍然挂着浅浅的笑意,打起精神与赵九娘交谈起来。
她前世曾经数度在卢家宴会上见过赵九娘,知道此女最爱谈论京中诸事,她只需要在一旁扮演好一个真诚的聆听者。
赵九娘经过生辰宴,已经觉得姜琼英是位聪慧又勇敢的小娘子。如今两人相谈甚欢,赵九娘对姜琼英的好感愈发浓厚,觉得她远远没有传闻中那么清高自傲,反而最是亲切友善。
赵九娘一口气说完她听来的新奇事迹,只觉得口干舌燥。饮过茶后,她忽地想起几日前从家中长辈那里听来的一个消息,问道:“你可知,圣人已经为惠昌公主和卢家郎君赐婚了?”
姜琼英脸色微微发白,眼中盛满了失落。她生得好,这等楚楚可怜、泫然欲泣的表情放在她身上,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虚假。
张夫人斥了女儿一声,赵九娘知道自己戳了旁人痛处,连连道歉。
姜琼英一幅强忍悲痛的表情,就连张夫人看了,心中都生出几分心疼来,忙劝说道:“姜大娘子何苦为了一个变心的郎君心痛呢?这洛都好人家的儿郎可不少。”她终于说到今日宴客的目的上来:“其实,今日设宴,我并不是单纯要请你们母女吃饭。”
见姜琼英睁大眼睛,万分困惑的模样,张夫人解释道:“我膝下有一小郎,如今十九岁,在府中排行十二。他念书不成,但凭借门资入仕,出任千牛备身。家中规矩严,没有给他置通房。先前在生辰宴上,大娘子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方才与你们聊过,我愈发觉得大娘子配我家十二郎很是合适。”
“原来如此。”陈夫人像是恍然大悟的模样,而后说道:“伯夫人能看上我家英娘,我倍感荣光。可是,英娘婚事,不能由我一人做主。我还得回家再与郎君商量商量。”这话说的委婉,但陈夫人的眉眼间透出的喜意却是万分真切。
张夫人见状,知道此事十有**能成,笑容越发灿烂起来。
有着前世记忆的姜琼英知道,上辈子,赵十二郎虽是门荫入仕,但他在武学上颇有慧根,从军之路甚是顺利,还在南疆立下赫赫战功。
有趣的是,赵十二郎一介赳赳武夫,在京中竟然有着“惧内”的名声。
更为难得的是,赵十二郎的夫人据说还是一位出身不高的平民娘子。但赵十二郎在发迹之后仍然对夫人不离不弃。他的房中未置任何一位侍妾,这叫前世见惯了郎君们风花雪月之事的姜琼英印象深刻。
可以说,他比卢至善更能担得起“佳婿”这个名头。
赵十二郎唯一的不足在于,他容貌平平,一幅老相,恐怕满足不了怀春小娘子们关于鲜衣怒马少年郎的那种幻想。
然而,对于经历过前世的姜琼英而言,姿容什么都是次要的,功绩才能证明真本事。如果一位郎君拥有优良的人品,容貌这一点在她面前甚至都可以忽略不计。
姜琼英如是想着,愈发对赵十二郎满意起来。
宾主俱是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今日张家楼之会可以说是皆大欢喜。时候不早,姜家母女告辞离去。
雅间的门刚刚关上,张夫人一改先前端庄姿态,长舒一口气,对着屏风道:“十二郎,出来吧。”
屏风后无人应答。一时间,屋内静到极点,窗外秋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张夫人又高声喊了一句:“十二郎!”
屏风后这才传来“呜呜”的应答声,赵九娘出言提醒:“阿娘,你早先命人将阿兄绑起来了,还往他嘴里塞了东西。”
“确实,确实。”张夫人一拍桌案,想起前事来:“要不是我让人在十二郎的早饭里下了药,也不能如此顺利地将他绑起来。”
她唤来堂倌,给儿子松了绑,又道:“十二郎,这姜大娘子姿容、才华、谈吐俱佳,阿娘很是满意。”
赵十二郎一边舒展筋骨,一边开口道:“阿娘,这姜娘子已经受了一次蒙骗,你现在还要再骗她一次,她是个性子烈的,恐怕会恨上你。”
张夫人却是满不在乎:“骗与不骗,都在你我一念之间。你赶紧给我跟那个小贱人断了联系。”
赵十二郎苦笑道:“阿娘,您对静娘的偏见,就这么大吗?”
张夫人怒道:“为了一个平民家的小娘子,你就要忤逆阿娘的意思吗?我今日绑了你来,就是让你看看,这知书达礼的姜娘子,比你那大字不识一个的静娘,要好上千百倍!”
赵十二郎强行相亲实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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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张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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