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太后还真被问住了。她这嫡孙和儿子不睦已久,如果直说是圣人的主意,恐怕孙儿会起忤逆之心。她尴尬一笑:“哀家随口一提,不知道哪家小娘子能够与我们姿容俊朗的霁奴相配啊。”
小娘子……徐之顺的脑海中先是浮现了姐姐义成公主的样子,那是最为标准的皇家淑女,举手投足间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几经雕琢形成的。
然后便是那位姜大娘子。他想起那日亭亭少女在艳阳下伸出的纤纤素手,心中生出几分悸动,笑着问道:“皇祖母可知道卢尚书生辰宴上退婚的那位姜娘子?”
季太后有些惊讶,她鲜少在这纨绔孙儿口中听到别家娘子的名姓。她不由问道:“是早先与卢尚书独子定亲的姜大娘子?从前当过义成伴读的那个小才女?”卢家生辰宴上的闹剧,她隐隐听说了。圣人午间还提起过,话中有为惠昌公主和卢五郎赐婚的意思。
徐之顺颔首,出人意料,他竟就着话头,说起此事来。当然,他说的是隐去他发现姜娘子算计的那个版本。
季太后听罢,惊叹道:“世间竟有如此勇敢的小娘子!”在深宫数十年,对于妃嫔们为了一个男人争来斗去,尔虞我诈的景象,她早已司空见惯。季太后年纪大了,人也倦了。她看厌了宫中众人那派隐忍不发的姿态。如今有一位年轻娘子,在权势面前依然坚守本心,大庭广众之下退掉这桩郎君无意的婚事,她既惊奇,又赞叹。
不过,在这个当口提起一位小娘子……莫非她这孙儿真对姜家娘子有意?季太后的心思初露,就听见徐之顺说道:“皇祖母,您看,这贸然定亲,很可能成就一对怨偶。孙儿想,皇祖母一定是不愿意见到孙儿为情所困,悲痛欲绝的模样。”
季太后气笑了:她这嫡孙头一次说起别家娘子,原来是打的这样一个主意。她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叫人来上菜吧。”心里却是想着:这姜家大娘实在是一位很有意思的小娘子,日后若能够见上一面就好了。
楚王这个当事人将择妃之事推脱得痛快极了,姜家上下却还在因为姜世德带回那个的消息苦恼不已。
姜家主事的郎君们都在同侪间焦急地询问其他府上未婚郎君的情况,各房的夫人也纷纷递了信回娘家,就盼着能迅速找到一位合适的俊秀儿郎。
这几日,姜琼英没再寻到大片大片读书的时间。陈夫人果真如先前所说,每日都唤她到院里来,学习看账管家、女红刺绣之事。
“英娘聪慧,但凡是我教过的,她都做得出色极了。”陈夫人骄傲地说道。
当然,除了女红。毕竟姜大娘子从小拿的是中山紫毫,而非绣花针。刺绣这种需要功底的事情,姜琼英一时半会还真做不来。
她望着布面上那歪歪扭扭的绣图,觉得尴尬得很,索性将针线收了起来。前世在卢家,她主要是协助婆母管家,很少亲自动手做些针线活。
陈夫人头次见到长女挫败的样子,安慰道:“这女红讲究的是长久的功夫,不是朝夕之间就能习得的。如今洛都的风气,不再提倡贵女亲自执针刺绣。你往后嫁人,针线活丢给晴溪、灵雪便是。不过,能学得一二,为夫郎缝衣补袜也是极好的。”
听到“夫郎”二字,姜琼英的心思微微一动。她在生辰宴上让卢家失了面子,如愿和卢五郎退婚,现下要做的便是寻个真正令人称心如意的佳婿了。她记性出众,见过的年轻郎君多多少少都有些印象。可是,追忆前世,能让她心动的郎君少之又少,而她爱的最深的那位也伤她最狠。
姜琼英收起针线盒,拿出账本看了起来。可惜心思不够集中,尽管死命盯着账本上那些乏味无趣的记录,但她还是很快就走神到爪哇国去了。
要是能够不嫁人便好了,姜琼英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奇怪的念头,随即甩甩头,苦笑着想:她这也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吧。
突然,有婢女掀帘而入,禀报道:“夫人,娘子,诚安伯府的张夫人派人送了请帖过来。”
姜琼英的思绪飘了回来,失声问道:“你是说,诚安伯府?”
婢女将请帖呈上来,答道:“正是呢,那小厮送来时就指明要往您这里送,您瞧——”那白色信封上四四方方地写着几个大字:“起居舍人夫人陈氏亲启”。
信封包裹着一张薄薄的红帖,看似不过是寻常的一张红纸,其中也暗藏了主人家的心意。姜琼英将帖子拿近了些,果然闻到纸上散发出的淡雅芳香——这应当是诚安伯家特制的熏香,隐隐展现出一个高门大户的底蕴和骄傲。
陈夫人也颇为诧异:姜家不常和勋贵之家打交道,此前她虽听说过京中有这么一个伯府,实际却对诚安伯府的事情知之甚少。
姜琼英望向这张朱红的请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朱唇微张:“卢尚书的生辰宴上,诚安伯夫人应当在场。”她清楚地记得,诚安伯府的赵九娘正是坐在她近旁。
长女这么一提,陈夫人也想起来,诚安伯夫人与她同桌而坐,但两人并没有过交谈。
姜琼英捏着薄薄一张帖,将纸上内容念出来:“欲八月二十日午间于张家楼设宴,特邀陈夫人及姜大娘,敢幸不外,他迟面尽。右谨具呈,诚安伯夫人张氏。”
陈夫人思索片刻,喃喃道:“难不成,这张夫人是来相看你的?”
姜琼英没有出声。方才她一时失态,一是因为前世诚安伯府与姜家毫无瓜葛,二是她想到诚安伯夫人的子女中,的确有一位婚事未定的郎君。并且,想到这位赵郎君前世的所作所为,她略微有些心动。
晚间用过饭,众人如常散去,姜世德与陈夫人独独留下长女,显然,是来了什么新消息。
走前,小辈们神色各异:小妹琼莹近日知道爷娘在为阿姐择婿,微笑着晃了晃小手;兄长姜思贤在阿爷背后做了个鬼脸,见妹妹们都笑起来,挠了挠头,竟有几分不好意思;堂妹姜二娘悄悄对着姜琼英翻了个白眼,被她抓个正着,她无奈摇头,不知自己哪里又惹到了这个妹妹。
这般平静美好的日子,最是寻常,也最容易被人遗忘。姜琼英思及前世,愈发觉得现下时日的珍贵来。
“郎君,今日诚安伯夫人送了请帖过来,说是几日后邀请我和英娘赴宴。”陈夫人将细心保存好的请帖从怀中摸出,呈在案几上。
姜世德一见就皱起眉来:“诚安伯?我与他无甚交集啊!”他捏了捏胡须,问道:“这诚安伯夫人,与你是手帕交?”
“自然不是。”陈夫人笑着摇头道:“我左思右想,诚安伯膝下正有一小郎尚未婚配。许是张夫人那日见到英娘,万分欢喜,想要为家中儿郎相看一二呢。”
“哼哼。”自从知道自己被老友卢桢蒙骗后,姜世德对这些惯会玩弄人心的高门大户都有了阴影。这诚安伯的地位虽然不如那些公侯高,听起来也并不气派。可这爵位是实打实从大燕高祖开国之时传下来的,历经数代未改。这等气派的门户,府里指不定藏了多少阴私。
他拍拍腿,打定主意,说道:“这可不成,你明日遣人回绝罢。我已经为英娘看好一个郎君。”
陈夫人一愣:“是京中哪户?姓甚名甚?”
姜世德答道:“寒门小户的儿郎而已。前年进士及第,如今三十岁,在秘书省做正字。”他顿了顿,接着说:“我对他,只有一点不满意。他现下屋里有一房侍妾。”
在大燕,男子年过三十而未成亲不是什么罕事。多的是寒门子弟想在平步青云后再娶世家贵女、高门娘子为妻。这类人,通常家中未有正室,就有一大堆通房侍妾,甚至有几个庶子。
陈夫人听了直皱眉:“我觉得这才不成,”她点了点那张精致的请帖,怒道:“你放着伯府家的儿郎不见,非要上着赶着见那家中已经有了一房美妾的寒门子是什么道理?更何况,这秘书正字与我家英娘年岁差的太大,三十岁,都快可以当她阿爷了呢!”
“好,好,好!我问你,这诚安伯府,你我熟悉吗?我就是一个六品史臣,日后英娘嫁过去在府中受苦受难,我们当中有谁能替她撑腰呢?”姜世德连连叹气,只觉得自己的一片好心被辜负了。
姜琼英此刻却是开口道:“阿爷,阿娘,我明白你们的苦心。”她忽地伏地而拜:“诚安伯府的儿郎也好,秘书省的正字也罢,我都愿去见上一见。虽说婚姻大事,须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这是我的婚事,往后的日子,总得由我自己来过。”
不知为何,额头与冰凉地面相触的一瞬间,姜琼英忽然就想起那日墙头上绯袍飘飘的俊逸少年,开始羡慕起他能够拥有那般肆意飞扬的笑容。
本章请帖内容改编自南宋诗人范成大的请帖,原文如下:
欲二十二日午间具饭,款契阔,敢幸不外,他迟面尽。
——— 右谨具呈,中大夫、提举洞霄宫范成大札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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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寻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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