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时钦对自己母亲的感情其实很复杂,谈不上有多爱,也说不上恨。
硬要说的话,大概就只是失望,恨铁不成钢。
事实上,沙静婷并不是个称职的母亲。
项时钦记忆中的她总是很沉默,在家里活得像个不存在的影子。每天出门一趟买菜,按时做好三餐,清扫屋子,而后要不是自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遍看那些冗长又无聊的肥皂剧,要不就是出门打一天麻将,晚上回来的时候再挨薛鹏举的打骂,鼻青脸肿地跪在地上收拾他砸出来的狼藉。
她很少理会过薛羽,不过问他是怎么活着的、学习怎么样、交友怎么样,基本把他当成会说话会动的摆设,即使母子两人只有一门之隔的距离,也不会有任何交流。
沙静婷醉心于自己梦想中的童话故事,不想吃工作的苦、受不了生活的磋磨,就宁愿受薛鹏举的折磨也不要离婚,势要跟那种将妻儿当成低自己一等的畜生对待的人渣捆绑在一起。
她愿意薛鹏举为了泄愤而打薛羽,因为这样自己就不会挨打,会说着“你爸对你这么好,你怎么忤逆不知道感恩”这种很残忍的话,指责是薛羽跟父亲顶嘴所以才会让这个家庭陷入不幸。
就好像,天底下可怜的穷人都差不多——至少在薛羽看来是差不多的,都是钱很少、爱也很少。因为穷这一个字已经占据了生活中的所有精力,所以穷人没有爱也得不到爱;因为光是要活着就要用尽全力,所以穷人不懂去爱也不愿意给出爱。
吝啬得跟数着金币死掉的葛朗台一样,连死,都死得无法在他人的记忆里留下任何印象。
但与此同时,就是这么懦弱又盲从的一个人,对薛羽确实也有过好的时候。
她会在他发高烧的时候陪在身边,拿浸过凉水的毛巾给他敷额头;愿意让他学习,把很珍贵的钱花在既不能吃又不能用的书上;按时给他做三餐。
除了软弱得只能攀附烂人而活,让小孩活得像个该死的悲剧之外,其实并非坏得那么无可救药的人。
年纪还很小的时候,项时钦不理解她,更不接受她用自己做借口,说些什么“我不离婚都是因为想要给你一个完整的家,都是为了你”、“我只希望这个家能好好过下去”。
但随着年岁渐长,项时钦已经看开了,不再试图去理解她的选择,也不再试图争辩这种选择是不是有毒且自私,漠视他被家暴是不是一种伤害。
他不再是渴望得到关心,希望得到父母的爱的小孩,他长大了。
所以于情于理,就为了沙静婷曾对过他的好,在离开宣镇之前,他都应该要去给沙静婷扫一下墓,跟她好好道个别。
山中弥漫着浓重的雾气,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水腥味萦绕在项时钦的鼻尖。
项时钦拨开挡路的枯树枝,试图从丛生的荒草堆中找到沙静婷的墓。
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
“项先生,您找到了吗?”其中一个性子比较急躁的私保已经开始沉不住气了。
从早上八点上山,到现在都快十三点了,但别说有立碑的坟墓,连个稍微高点的小土包的影儿都没见。
“咱们已经在这片区域来回走了好几遍了,但都没能发现您说的松柏。是真的有种吗?会不会是记错位置了?”
项时钦:“我没有记错,明明、明明应该就在这附近的。”
他也混乱了。为什么原本在这里的坟墓不见踪影,甚至连当年沙静婷下葬时栽种在墓旁用来当标识的松柏也不见了?
私保们面面相觑,眼神很是异样。
他们知道项时钦脑子有病,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谁,现在他们一大群人要跟着他在这荒郊野岭里乱转,找一个都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墓,不免有些不满。
正常人要顺着一个疯子发疯,真能一点意见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私保:“项先生,现在已经下雨了,不如今天就先下山,等您想起来了具体位置再上来好吗?”
“可是、可是我本来就记得。”
项时钦:“我知道妈妈的墓就在这儿。”
“没有人说不是,但是李先生不会同意您下雨了还留在山里的,这太危险了。要是运气不好遇上山体滑坡,不说有可能会把您埋底下,就只是不小心磕了碰了哪里,那后果也谁都承担不起。”
私保只好搬出李暮商的名头来压他,“先走吧。”
项时钦被半推半就地推着走。
突然一道惊雷划破天空,将长在山路旁边的一棵大树的树干劈断,随着震耳欲聋的雷鸣声,断木轰然落下。
“快躲开!”
不知道是谁先大声惊叫,项时钦只觉得后脑一阵剧痛,继而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倒。
“他妈的完了,人摔下去了!”
“这时候打什么鬼电话,先下去救人啊。”
……
“别乱动他,他后脑勺出血出得止不住。”
“快,快叫救护车。”
……
在山脚下等众人回来的钟韦言跟七仔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有点奇怪。”
七仔把手伸出车窗外,雨丝不一会儿就淋湿了他的手,“都下大雨了,电闪雷鸣的,怎么上去的人还没见个人影。”
他探头探脑的,但外边的雨雾朦胧,什么也看不清。
钟韦言倒是平静:“还行吧,现在还不下来,估计是那人的偏执劲儿上来了,老张他们一时半会儿劝不动。”
因为项时钦的身份暧昧,私保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私底下就多用“那人”、“那个谁”来指代项时钦。
“钟哥,大家伙儿为什么总说他很偏执?我看平常他也不怎么闹妖,温声细语的,除了木了点之外,没啥大问题。”
七仔的八卦欲上来了,他其实一直对项时钦挺好奇的,总是不说话,一双眼睛明明那么美,却毫无神采,活像具没有灵魂的漂亮人偶。
对比其他真不当人的刁蛮大小姐大少爷,七仔觉得自己现在要看护的对象简直完美得不得了。
“只不过是治好了才这样安静。”
钟韦言吐出一个烟圈,淡淡道:“你还没来的时候,那人基本就是在跟李先生吵架,好说歹说劝不听,死活都要走,吵到后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藏了一把刀,在睡觉的时候把刀架到了李先生的脖子上,要求放他出去,没谈拢就用刀扎穿了李先生一只手臂。”
“这么难搞?”七仔咋舌。
钟韦言点点头:“这类人是这样的,因为妄想总会跟现实情况产生矛盾,所有人都否认他们的想法,所以久而久之的就会变得……嗯,很偏执,很喜欢钻牛角尖。”
正说着,电话响了起来。
钟韦言眉心一跳,“老张,什么事?”
电话对面的老张把项时钦被断木砸中,摔下山路的事情讲了一遍。
“我们现在拿衣服按住了伤口,但没敢乱动他,在等救护车到场,”老张犹疑道,“就是李先生那边……怎么给他交代啊?”
雇主让他们看着人别出差错,结果才没过几个小时,就出这么大件事,追究责任起来他们肯定一个也跑不了。
钟韦言眉间的法令纹皱得更深,“你们先不要管这件事,只要关心救护车什么时候到就行。等下我去跟李先生说。”
“欸,我真的艹了。”老张很大声地叹气,但也知道钟韦言说的是对的,瞒是不可能瞒过去的,甚至连拖延时间坦白都会罪加一等。
钟韦言深知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没敢耽误,立刻上报给了李暮商。
当说到项时钦头颅出血时,他语气都放轻了,即使隔着一个电话,但都能够从那极端的沉默中感觉到李暮商可怖的威压。
李暮商:“人送入了哪间医院?”
钟韦言:“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但具体什么时候到还没数。”
“那就不要等了,你直接开车上山,让他们用树枝和衣服做个简易的担架把人抬出来,记得一定要先固定好头部,移动人的时候要尽可能放轻手脚。”
李暮商有着丰富的户外徒步经验,为了安全,也考了很多跟急救相关的证件,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交代完钟韦言,李暮商查起了距离出事地最近的一家医院,记下地址,开车往那边去。
他表现得很正常,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超速、没有闯红绿灯,跟平常没什么不同,但手背上隐隐浮现的青筋还是泄露了他此时的心绪并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么正常。
李暮商很焦躁。
他太熟悉了,这种即将失去珍贵的事物的不祥预感。
李妙嫣失踪时也是这样的,没有任何征兆,没有前提,没有交代,就是这么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而他,过去做不了任何努力,现在也同样什么也做不了。
过往的逝去与现状联结成一个怪圈,将李暮商困在里面,不管如何都无法挣脱。
又一次,深重的无力感漫覆李暮商全身,他找回了项时钦,但没办法再觉得一切都尽在掌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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