珑华不防话题会引到此处,惊起问道:“此话当真?”
周自珩脸上顿时显出懊恼之色来,他不由得自问,近来是怎么了?成婚三年都无话可聊的人,现下每每相处,却总是忍不住会多跟她说几句。
他立刻恢复了严肃的模样,口气也冷硬起来:“我还没有找到确切证据,不能单凭猜测就下定论。时候不早了,你若无别事就回去歇息吧。”
珑华见他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暗暗翻个白眼,料想也问不出什么来,扭身就往外走去。
刚走到门口又听他问道:“是了,你今日打发掉海氏,新乳母尚未找好,孩子这几日吃什么呢?她今日用了药,是否见效?”
珑华心生不满,自己半吐半露,问别人倒是仔细得很,便赌气说道:“米油,见效。”
周自珩又气又好笑:“你给我回来!我好好问孩子的事,你赌的什么气?”
珑华阴阳怪气道:“既然不相信人家,就不要说,藏头露尾的叫人着急。我想知道的你不说,你想知道的,我凭什么得一五一十交代?”
“你想知道什么?”周自珩看着眼前这个薄嗔浅怒的小女子,只觉得新鲜得很。
谁知珑华一听这话有转圜余地,便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来:“方才你说没有确切证据,那你是如何发现的?”
周自珩见她当真很感兴趣,后悔不迭,装糊涂赶人:“哟,不早了,你快回去歇息,明日还要照看孩子,多有辛苦。”
珑华不肯离开:“孩子吃了药这半日安生多了,你跟我说说嘛,我真的很想知道。”
周自珩素来不曾见过她如此小女儿情态的一面,忍住心头悸动,垮下脸来:“这是朝中大事,旁人避讳都来不及,你还赶着往上凑。快回去。”
说着就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珑华是个急性子,最受不了被人吊胃口。一时也顾不得他是周自珩了,拿出往日磨缠皇上和哥哥姐姐们的功夫来,抱着他的手臂摇晃:“咱俩是夫妻啊,你怕什么。就当说个故事给我听,谁还会翻墙过来偷听么?”
周自珩心里忽地一软,她的笑脸像是暖暖的阳光,渗透进他心底最深处的角落。积雪坚冰渐次融化,鸟语花香,溪水淙淙流动。
珑华尚在缠磨:“周自珩,你知道天底下最折磨人的酷刑是什么吗?”
他再一次不由自主地说道:“是什么?”
“话说一半!”
她气鼓鼓的样子真像一只小猫,他忍不住想伸手捏捏她的两颊。
好容易稳住心神,他缓和了语气哄劝:“你先回去睡觉,等有了线索,我一定告诉你。”
珑华不依不饶:“不行不行,你这样我睡不着。不然我去备两杯小酒,咱们边喝边聊?”
“胡闹!你还差两天才出月子呢,怎能喝酒?”
“茶!那就喝茶,我房里还有些果子,我这就去拿来。你等着我,不许食言啊!”说着一溜烟跑了。
瞧着她在月光之下灵动娇俏的身影,周自珩有些出神。
两人之间的相处怎么越来越自然了,自己对她……似乎也愈发纵容。
他自我解释,兴许是有了孩子,两人之间多一层紧密的关系,距离在无形之中便拉近了。
珑华果真拿来了许多零嘴儿,周自珩瞧着她兴致勃勃地摆盘,问道:“你不是不爱吃零嘴么?”
珑华一愣,随口答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嘛!”
她频频献着殷勤,不住地将美味送到他面前,一脸期待地等着。
见周自珩光吃不说话,她有些气急,伸手来揪他的衣袖,不防他正好往后一缩,可巧就抓住了他的手。
周自珩人长得高大,手也宽大厚实,她的手放在他的大手里堪堪过半,纤细柔嫩,小巧得让人生怜。
珑华触到他手心的温热,急忙退回来。
下一刻,她的手却被他抓住,包裹在了掌心里,只听他轻声笑道:“咱俩是夫妻啊,你怕什么?”
珑华脸色蓦地滚烫起来,呸,谁跟你是夫妻?
却想到这句话是先前自己说的,而且,这也是事实。
她用力往外一抽,起身就跑。却不防椅子压到了裙裾,被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面趴去。
她捂着脸想道,今天这人可丢大了。
周自珩隔着桌子来不及搭手,她噗通一下摔在了地上。
春末夏初,本就穿得单薄,路上又铺满石子,这一跤跌得结结实实。
周自珩赶紧将她扶起来,见她疼得直吸气,顿了顿,将人往椅子上一推。
珑华气得狠狠给了他一拳:“都怪你!”
他不恼亦不躲:“嗯,都是我不好。”
下一刻蹲下身来,大手轻轻按在她的膝盖上:“这里疼?”
珑华有些不好意思:“不用你按,你给我讲故事就好。”
周自珩叹口气,将椅子挪在她旁边,将她的腿搁在膝上,温柔而坚决地给她按揉:“好,那就当故事给你讲,只是你不许追问,更不许告诉别人。”
原来,皇上对珑华之死深感自责,下令珑华墓室凡需木材之处,全要用金丝楠木。
珑华不由吃了一惊。
金丝楠木何其珍贵,她是知道的。
木中之王,相传它可以千年不腐,万年不朽。
珑华曾得过一件金丝楠木制成的手串,甚是爱惜。色泽如金,阳光之下可以变换出不同的图案来,有的如祥云涌动,有的如日照金沙,美轮美奂。夏天触之凉爽,冬天触之温润,而且香气淡雅,沁心醒脑。
最重要的是耐腐,埋在土里,几千年都不会腐烂。
因此历朝历代的皇家宫殿和陵墓等建筑中都离不开它。
只是大器晚成的道理,也适用于金丝楠木,生长极为缓慢,需要两百年以上才能逐渐成熟。而且生长于偏西南地区的深山峡谷里,常有豺狼虎豹、毒蛇猛兽出没。又常年笼罩着瘴疠迷雾,采木之人入山一千,出山不足五百,当地人谈及采木,无不哽噎落泪。
加之前朝末代皇帝穷奢极欲,大兴土木建造宫室,派专人搜罗金丝楠木,几乎要绝了这个树种。
后来百姓不堪其苦,举兵造反,将其烧死在精心建造布局的宫室里。大火烧了五天五夜,那些承载着不知多少人性命的珍贵木材,也付之一炬。
因此大越开国以来,便下令对金丝楠木加以保护。直到当今圣上,历经十一世,金丝楠木得以安静生长,近几年才慢慢又被提及。
只是皇上铭记前朝教训,不许过度采伐,只预备将金丝楠木用在棺椁上。
却没想到,会为了珑华破例。
周自珩说到此,低低叹了一声:“皇上对珑华公主,当真爱惜之至。”
皇上将珑华建墓之事交给了太监吕叔德。
这个人珑华是认得的,皇上龙潜时他就跟着伺候了,深得皇上信赖,现任内务府大总管。为人谦卑恭谨,很是可靠。若不然,这等大事也不会交给他来办。
只是近来,长松偶然发现,吕叔德的嫂子娘家在建造新屋。
这本是常见之事,只是卡在这个节骨眼上,周自珩便有些怀疑,偏偏不好下手去查。
珑华委屈巴巴问道:“我可以说话了吗?”
周自珩好笑,将她的腿放下:“说吧。”
“如果你怀疑属实,那么他一个太监要这些木材做什么呢?朝廷可是明文规定的,金丝楠木只有皇家之人才可以用。他卖又卖不掉,用起来也是心惊胆战,何苦来哉?”
周自珩赞赏地点点头:“这个问题问得好。吕公公十分信佛,笃信轮回来世之说。所以我怀疑,他是想偷梁换柱,借由建房一事将木材偷梁换柱,往后用来做棺,可保肉身不腐不朽。”
珑华苦苦思索:“可是他就不怕将来人家不还他了么?”
“就如你所说,寻常百姓要这等昂贵木材做什么。吕公公有的是钱财,却无子女。他哥嫂将他哄好了,将来两个侄子自然能够继承到他的财产。”
珑华倒不在乎死了之后,棺椁到底是金丝楠木还是松柏木,只是皇上一番心意被人窃去,却是不能忍的。
她想了半晌无计可施,便问道:“你有此怀疑,为何不呈报给皇上,请他查证呢?”
周自珩无奈一笑:“朝中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哪能凭着猜测就信口开河?皇上那日依我之言,没有为难太医,可是皇上也说了,珑华公主的所有身后事,我都不得再妄议。”
而且,近来凡是他的奏折,皇上都不予理会。
他也明白,皇上是将难以排解的悲痛,化成对周自珩的愤怒了。若不是他当初劝阻,皇上可以更疼爱珑华多一些,后来失去的时候,也能够少一些内疚自责。
“再说,这个吕叔德,据我私下查证,他与三皇子交往甚密。不知此事究竟和三皇子有无关系。若背后真是三皇子,以我之力量,怕是蚍蜉撼大树。到头来,伤我性命不足惜,只怕还会连累到你们。”
珑华嘲笑道:“周大人从前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如今怎么胆小了?”
听完了故事,又见周自珩吃瘪,珑华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
睡到半夜,周自珩忽然惊醒,觉得床头站着一个人。
他不及思索,猛然跃起身来将其摁倒,却觉得触手之处尽皆柔软。
那人奋力挣扎着,声音却压得很低:“周自珩你个流氓,快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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