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官员的俸禄不算太高,不过每日丰盛的廊下餐却颇受好评。
所谓“禄秩之给,烹饪之养”,五品以上官员以及常参官们,每日都可享受免费美味。
周自珩的饭搭子黄勋是个话痨,喜欢边吃边聊奇闻八卦,声情并茂地讲述,模仿声音也是一绝,一个人就能演绎千军万马。
因此每日午膳对周自珩而言,就是免费听书时间。听得酣畅淋漓,吃得是有滋有味。
今日他却心烦意乱,半晌都没听进去黄勋说的什么。
黄勋觉察到他不对劲,便敲了敲桌子:“你再走神我就收费了啊!”
周自珩回过神来:“啊,对不住,你方才说道哪儿了?”
黄勋好脾气地续上:“刚说到这个花心男的续弦夫人病重,体虚时最容易撞邪的啦,就被小娘子附体……”
周自珩听到此处,夹起的茄块啪嗒掉回盘子里,黄勋一脸嫌弃:“夹走,这块,对!还有旁边这几块,统统夹走。”
周自珩瞪了他一眼:“你照照镜子去,口水四溅,我都不嫌弃你。”
“那怎么能一样,我每天被我们家姐姐要求刷三次牙的,干干净净你凭什么嫌弃我?”
黄勋的妻子大他三岁,伉俪情深,他整日介姐姐姐姐不离嘴的。
周自珩一脸恶寒。
黄勋肉麻完了,贼兮兮凑过来说道:“我就说个附体,你干嘛吓得这样,你身边有人被附体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少看点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话虽如此,他却暗想,龙婳会不会真的被什么东西附体了。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人的性格乃是天生为主,后天环境为辅所致。
岳母说过,龙婳打小就是个沉闷的性子,还在襁褓里整日就很安静,邻里经常忽略她家有个孩子。以她成长的环境,也不是能开朗得起来的。
可是现下龙婳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从小在宠爱里长大的孩子。她自信大胆、直来直去,比起别人的脸色,她更在意自身感受。
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娇艳明媚,这绝非一朝一夕所能达到,更不会只因为生了孩子就变得如此。
尤其是昨晚她想的那个鬼点子,绝不是龙婳的性子能干出来的事儿。
周自珩向来不信鬼神之说,现下却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他想了想又问道:“若是真被鬼神附体,该如何是好?”
“那就请道士驱逐呗,还有贴符啥的,我也没见过。反正书上都这么写的,老人家讲故典也总说,符水一喝,睡一觉就好了。”
驱逐?
周自珩不得不承认,一想到这个活泼娇俏的姑娘会被赶走,他便涌起浓浓的不舍与害怕。
黄勋又自顾自开启了下一轮话题:“你们家女儿是不是快满月了?听闻有的地方,女子月子要坐足一百天,真真闷煞人也。现下咱京城里也慢慢时兴坐两个月,什么事儿都要凑热闹。”
周自珩心里有事,带听不听的,胡乱应付道:“不必吧,我看你嫂子恢复得不错,她早早就下床走动了。”
黄勋愕然,将手覆上他的额头:“是你被附体了吧?周大人,你从前可都是绝口不提嫂子的,现在顺嘴都“你嫂子”了!哎哟,天灵灵地灵灵,各路神仙快显灵!”
周自珩对这个活宝十分无奈:“我错了,拙荆,行了吧?”
黄勋捂住耳朵:“不行不行,我已经听见了。”
周自珩懒得搭理他,埋头审查文书。
这一晌似乎格外漫长,满案待审的文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散衙时间一到,周自珩便匆匆离去。
黄勋咋咋呼呼:“周大人,急着回家陪我嫂子啊?”
周自珩已经不见了踪影,留下黄勋一脸见了鬼的样子。
雪融晃着小床哄周游,见周自珩进来忙起身说道:“二爷回来了,姐儿今日精神好很多。”
周自珩摸了摸孩子的小手,在屋内环视一周:“她出去了?”
雪融才反应过来他在找夫人,便笑道:“是的,二奶奶同姑娘一道出去,说是给姐儿看首饰去了。”
周自珩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低头看看孩子的嘴巴,见白屑褪去大半,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此时珑华与梦鲤坐着的车子正好驶出城门,梦鲤有些担心:“二嫂,咱们不是给游姐儿看首饰么?怎么出了城?”
珑华嘻嘻一笑,将事情讲与她听,又说道:“你二哥不信任我,说你最是聪敏机变,与你一道他才放心。”
梦鲤撇撇嘴:“得了,被你俩卖了还得帮着数钱。”
赶车的是不大出门的长青,他平日都在家里跑腿儿,年龄虽小性子却很沉稳,深得周自珩青眼。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长青停住车子,跳下去四处张望了一阵,确定无人才隔着帘子说道:“二奶奶,姑娘,你们下来吧。”
他指着一条小路说道:“顺着那条路往前走,走过一大片竹林,往西走第一家就是。这会儿正是晚膳时分,约莫半个时辰,咱们在这条路的那头会合。长柏带人在暗处藏着,你们别怕。”
梦鲤性子虽然跳脱,最多也不过是去逛逛街市,从没有干过这等惊险之事,不由得惴惴不安。
珑华嘲笑道:“手心都是冷汗,真怕我将你卖了?”
梦鲤不理她,抿唇屏气往前走去。
走出约莫半里地,果见一大片竹林,苍翠挺拔。夕阳洒落,照得竹影幽幽,人在边上走,顿觉心思简净。
眼前小院与别处一般无二,夯土为墙叠瓦为顶,升起袅袅炊烟。门前一大块菜畦,种着些韭菜、茄子之类的。
院门从里面拴着,珑华扬声喊了几遍才有人来应门,是一位苍颜白发的老婆婆。
紧接着院内传来中年妇人的责备声:“娘,说了多少次,不要随便给人开门。”
门已经开了,那妇人站在老婆婆身后,审视着不速之客,随即问道:“两位姑娘有何贵干?”
珑华已经调和好了表情,恰到好处的礼貌混着焦急与祈求:“婶婶,婆婆,打扰您清净了。我带着妹妹来姨母家小住,不小心转迷路了,请问能不能在您这儿讨两碗饭吃?”
那妇人果断拒绝:“不行,没有做多余的。你们去别家问问吧。”说着就要关门。
梦鲤细声细气开口求告:“婶婶,我们敲了好几家了,要么是家里没有女眷不方便,要么是看着不善。只有您和婆婆一看就是好心人。我们不白吃您的饭,这里是十文钱,我和姐姐只要两碗热粥就好。”
那妇人仍是拒绝,后面的老婆婆说道:“哎,两个姑娘家,看着怪可怜见的,这会子天黑了,让她们到哪儿去?”
老婆婆将他们拉进来问道:“你们亲戚家住哪个村?”
珑华赶紧说道:“在瓦楞村,车夫将我们拉到村头就走了。”
老婆婆慈善地呵呵一笑:“这个叫瓦蹬村,车夫准是听岔了!好在我们两个村子离得不远,赶紧用了饭,你们过去还来得及,别叫你老子娘干着急。”
珑华梦鲤千恩万谢地坐下来,早瞧见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天井旁玩耍,另有一伙人在厅堂里点灯做活,似是在雕刻木料。
珑华笑道:“婆婆,你们正在建新屋呢。我听祖母说,家里盖新房,三年喜洋洋。”
老人家就爱听吉利话,合不拢嘴:“你这孩子嘴真甜。都是儿子儿媳妇孝顺,蚂蚁搬家一样,攒一点翻修一块,指望我这把老骨头哪里行,当柴烧都没人要。”
当今太后是个注重礼仪规矩的人,珑华在她面前总是提着几分小心,察言观色的功夫就是打那儿来的,哄年高的人她很有一套。
又陪着闲话一会儿,将婆婆哄得眉开眼笑。
那妇人在忙着做菜,老婆婆起身说道:“你们坐着,我去再添一把柴火,等会儿吃得饱饱的再走啊!”
梦鲤连忙跟去帮忙:“婆婆,我不会生火,我来帮忙拿柴。”
那位夫人听见,探出身子看了一眼,见梦鲤抱着一捆柴火,客套两句,又进厨房忙活了。
珑华却看清楚了她张望所在,正是牛棚的位置。
牛棚里并排拴着两头老黄牛,能闻到粪便的腥臊味儿,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那妇人的紧张,让她加深了怀疑。
没多久,饭就好了,妇人一声招呼,人们都放下手里的活慢慢走了过来。
梦鲤对上珑华眼神,便问道:“姐姐,你老看牛做什么?咱姨母家养的也有啊,又不是没见过。”
一言既出,众人都看向珑华。
她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说道:“我看牛做什么,哎呀,我我……婆婆,我方不方便去个茅厕啊?”
珑华能感觉到,这句话说出口,紧绷的空气瞬间松活下来。
那婆婆笑道:“傻孩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谁一天不进去几趟,还出毛病了呢!春妮,你陪着姐姐过去,牛棚旁那个小门推开就是。当心一些,别踩到牛粪了。”
那个叫春妮的小女孩提着灯笼,陪她一起过去,借着微弱昏黄的光,珑华努力分辨,却一无所获。
在便桶上坐定,在充斥鼻腔的牛粪臭味还有茅厕的熏天臭气里,她忽然捕捉到一丝一样的清香。
如遇故人,珑华又惊又喜,使劲嗅了嗅。
很淡很淡,没见识过的人或许辨不出来,可她曾日日夜夜带着那手串,绝不会认错。
就是金丝楠木的味道。
藏得真深啊!外层不知道涂了什么漆掩饰,完全看不出来。
珑华暗自咬牙,若是父皇知道,原打算拿来护着女儿的木中之王,被隐在这腌臜之地,不知何等震怒。
不过,知道去处总比大海捞针要强。
她心情为之一快。
许是乐极生悲,路过黄牛身边时,她脚下一滑,噗通坐在了热乎乎的牛粪上。
这一次珑华没能控制住,她厉声惨叫。
正在吃草的黄牛被吵到,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精准无比地打在了她的脸上。
珑华没绷住,哭了。
泪眼朦胧里,她看到了笑得差点背过气去的周梦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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