珑华半岁多时,莫名拉肚子,怎么治都不见效。
有位御医提议,孩子肠胃娇弱,可将公主饮食所用水,全换成花朵上的露水试试看。
试了几日,公主的病情果然好转。
自此,皇上命人每日都采集花露荷露给珑华喝。十几个宫女三更起,收集到太阳升起方止,才勉强够公主一日所需。
御医为耗费如此大的人力而深感不安,待珑华两岁半时,御医再三诊断,确定公主肠胃已经强健,再不必如此小心费事了。
皇上却不许:“露水而已,还喝不起么?她既饮着好,那便一直采下去。”
珑华便当真喝到如今一十九岁。
人们常有“莫不是喝露水长大的”之语,讽刺不接地气之人,珑华却当真是饮清露长大的。
喝水尚且如此,其余衣食住行更不必说,连她屋内扫地的簸箕手柄都是金丝编制。
四岁时,珑华随皇上去祭天大典。因为太过顽皮,在马车里窜上窜下跌了一跤。其实并没摔到哪里,却将皇上吓坏了,处罚了一众随侍的宫女太监。
等回宫后,皇上随即命人打造了一辆奢华无极的七宝车,饰以各色珠宝,水晶玛瑙。车内可坐可卧,柔软细滑的西域绒毯足足铺了三指厚。
车壁内层藏着西域奇香数十种,每次公主出行,车子风驰电掣驶过半晌,空中仍有暗香浮动,经久不散。
珑华喜欢骑马,皇上便专门给她建造一个珑华围场。
珑华随口赞一句奇山怪石,皇上就专门命人运送太湖之石,在她宫里堆砌一座假山。
总之她但有所爱,皇上就不惜将天下最好的捧到她跟前。
若论起来,姿色资质比她好的姊妹大有人在,偏偏没有一个像她这样得宠的。
众人艳羡之余,也只好叹一句各人的缘法罢了。
一向苛刻的言官们万马齐喑,追究起来皇上不过是疼爱女儿,谁家没有孩子,谁家女儿不是如珠似玉地捧在手里?
若为这个劝谏皇上,未免太不近情理。
珑华就这样一路享受着夸张的荣宠,直到十一岁。
这一年,年仅二十一岁的周自珩,成为大越最年轻的监察御史。
初上任就听闻,皇上要为珑华公主在拱宸门外建造公主府。
这当真是天下奇闻。
自古只有公主议亲之后,才会建造府邸。再者皇上未免太大手笔了,规划占地八百亩,光是园林就预计花费两万两银子。
朝臣都习惯了,默不作声。左右得宠的就这么一个公主,任凭皇上宣泄父爱吧,能浪费到哪儿去?
周自珩站了出来,上书劝谏皇上三思。
他虽年轻,可是学识过人,谈吐有度,皇上格外欣赏看重。首次劝谏皇上留中不发,意在希望周自珩能够悟出他的爱女之心。
谁料周自珩是个犟种,一次不行,两次,接二连三上书,求皇上一定要收回成意。
皇上有些不耐烦了:“周爱卿年纪尚小,难以体会做父亲之心,朕可以理解。”
周自珩不卑不亢,掷地有声:“皇上所言极是。只是微臣听闻,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珑华公主是大越福星,她的诞生为万民带来福祉。如今皇上要毁去八百亩田地为公主建府,实在有损公主在百姓心中的形象。能庇佑公主千岁无忧的,绝非广厦万间,而是人心所向。”
皇上对这个愣头青是又爱又恨,只得作罢。
谁想到周自珩一发而不可收,珑华公主的奢华日常也处处遭他异议。
对于公主府一事,珑华尚觉无所谓,女儿家婚后与父母难得见面,她并不想早早搬出宫去住。
只是早已习惯的衣食住行,周自珩都要敲一瞧,未免太不通情理了,做父亲的疼爱孩子怎么了?
珑华便闹着要皇上处罚他,把他发配到边疆去,眼不见心不烦。
皇上却道太平盛世最难得的是正直谏臣,他欣赏周自珩敢说敢为的风格,虽然有些不讨喜,却令人敬重。
珑华年龄尚小,哪里考虑得了那么多?
心中忿忿,便伺机冲到周自珩面前,气冲冲地与他理论。
珑华只记得他身量太高了,她不得不踮着脚仰着头与他对话,气势上便弱了一大截。
当时说的什么她已经模糊了,只记得他冷淡抛下一句“公主千金之躯,私自见外臣有违宫规,请公主自重!”
珑华气得跳脚,到皇上面前又哭又闹。言道,皇上既不听她的贬官提议,亦不许皇上给周自珩升迁。
皇上竟然真的答应下来。
从周自珩二十一岁,到如今二十九岁,整整八年,稳坐七品监察御史之位。
御史出巡,地动山摇。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是个很得罪人的活。品阶又不高,每年俸禄不过二百八十两银子。
家里上有寡母,中有寡嫂,妹子,底下还有个侄子,都指着他养活。
好多人家看得上周自珩的人品,却对他这家境望而生畏;条件差的,也难过他寡母这一关,故而一拖再拖。
直到二十六岁这一年,实在挑无可挑选无可选,他母亲雷氏终于死心。这才放下身段,接受了一个寒素之家的姑娘为儿媳妇。
这姑娘叫龙婳,家里两个弟弟,父亲不顾家,母亲独木难支,家累十分重。
打她小时候,家里只要有好吃的,都得紧着弟弟们来。因此虽然生得好看,却一脸菜色,身子骨更是虚弱,三天两头的生病。
跟周自珩成家后,她自知高嫁,时时处处小心翼翼。当真是一步不敢走错,一句不敢多说,每日揣着万般小心侍奉挑剔的婆母。
虽然吃得比在娘家时好了,奈何操劳更多,身体底子太差,弱不禁风,结婚三年才侥幸怀上孩子。
生孩子是极考验体质的活,她昏厥几次,最后一次昏过去,用尽办法都叫不醒。
接生婆摸了又摸,声息全无。饶是她见多识广,也吓出了寒颤,直说要出人命了。
谁想到突然醒过来了。
珑华理了一遍来龙去脉,猜出这苦命夫人的魂应是没了,自己因缘巧合重生到了她的身上,接力生下了个女儿。
她瞧着周自珩,暗自琢磨,要是再寻死一次,不知道还能不能重生回去?
还是说,他那娇弱多病的妻子重生到了她身上?
若真如此,那可亏大发了。
这时门外丫鬟通报:“二爷,二奶奶,太太来了。”
珑华抬眼看去,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在丫鬟簇拥下踏进屋来,不苟言笑,自有威严。
珑华腹诽,周自珩的冰块脸渊源原来在此。
雷氏看见儿子,面上染了喜色,口中埋怨道:“衙里事务繁多,女人生孩子你又帮不上忙,着急忙慌赶回来做什么?孩子呢,抱来我看看。”
周自珩从乳母怀里接过女儿,端详又端详,才递给雷氏说道:“母亲您看,这孩子多乖。”
雷氏伸手轻轻点了点孩子的脸蛋,眉开眼笑:“女儿随爹,长得很像你。”
周自珩含笑点点头,回身瞧见珑华脸色惨白,又道:“龙氏生育辛苦,劳烦母亲嘱咐小厨房为她多做一些药膳补补身子。”
龙氏?卖命给你生女儿,就换来一声龙氏?
当着人不好意思喊“夫人”,叫名字也成啊!
珑华翻个白眼,这周自珩当真不是个东西。
雷氏应下,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襁褓:“这个淘气包,闹出这么大动静,吓得我站立都不是。你若是个孙子便罢了,你娘便是再受一些磋磨也值得,一个小丫头子闹腾什么!”
珑华一个未经人事的女孩儿,没经过怀胎十月,连生都是最后关头使了一把力气,本质还是为自己的性命着想,对这个孩子原本没有什么感情。
可是经婆母这么一挑剔,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女儿怎么了?你自己不也是女的,瞧不起谁呢!
她自出娘胎就不知道“委屈”二字怎么写,皇上说得不合意她还要驳两句,何况死对头的母亲,说话这样讨嫌,如何忍得?
她便直接顶嘴说道:“女儿家娇贵,才有资格折腾。若是儿子让我这样费劲,我非狠狠揍他一顿不可。”
房里登时一片死寂,比她喊那一声“周自珩”还石破天惊。
众人都在琢磨,二奶奶今日是怎么了?
雷氏脾气坏,治家有雷霆手段,不怒自威。
龙婳向来最怕婆母,避猫鼠似的,说一不二唯唯诺诺。在婆母跟前,连个得脸的丫鬟舒展都没有。
怎地生了娃,还是个女儿,气焰一下子起来了?
周自珩亦回身看了她一眼,却什么都没说。
珑华更生气了,没想到你周自珩还是个两面派!
弹劾我的时候,你小嘴叭叭的没完没了,我父皇九五至尊都镇不住你。你娘说这等混账话的时候,怎么自动哑巴了?
雷氏待要发作,可儿媳妇毕竟刚生完孩子,护犊子之心也可理解。再者就她那病猫骨子,若真气出个好歹来,还是孩子可怜,便破天荒地忍了这口气。
只是这屋子,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便起身要走。
见周自珩犹自抱着孩子恋恋不舍地看,便说道:“让孩子好好睡一觉吧。是了,产房里污秽,你这些日子先去前院住,等龙氏出了月子再搬回来。”
周自珩应了一声,低声与珑华说道:“你好好休养,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吩咐下去。我还有事要忙,明日再回来看你和孩子。”
珑华怒极反笑,好一个周御史!真有你的,马上三十而立当了爹的人,还对娘亲这般唯命是从,真开了眼了!
她脾气一上来,不管不顾扬声说道:“我可不敢劳周大人大驾。我身上不干净,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能干净到哪儿去?大人可千万别来了,免得沾染了我们娘两个的污秽之气,影响您高升。我们女儿家卑下,担不起这重责。”
龙氏这什么破嗓子,软绵绵的猫儿一样。
珑华一开腔嫌气势不够,后面的话索性卯足了劲儿喊出来。
雷氏走出不远,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气得浑身直颤,顾不得身份回身说道:“我倒要问问,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前脚说话,儿媳妇后脚指桑骂槐。去龙家把她爹娘叫来,我们好好论论这个理儿。”
珑华长这么大,何尝有人敢跟她针尖对麦芒的?
她呼啦一下子掀开锦被就要出去,结果体力不支,摔倒在了地上,她恨得直咬牙。
周自珩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她搀扶到床上,替她掖好被子,一言不发便走了。
珑华这才发觉自己手脚冰凉,身下又一阵疼痛袭来,她歪在靠枕上直喘气。
霸道不讲理的婆母,懦弱不靠谱的夫君,还有嗷嗷待哺的娃……
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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