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珩跟上去搀着雷氏,雷氏仍旧怒不可遏:“你媳妇儿敢情中邪了?”
周自珩淡淡一笑,其实雷氏方才的话,他也想怼回去,却不料龙婳反应这般激烈。
雷氏知道儿子和龙婳感情冷淡,不会护着她,兀自咬牙:“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儿,什么教养!往常瞧着闷不吭声的,生个丫头真把自己当珍珠了。你去叫龙家人来,我问问他们怎么养的女儿。”
周自珩脚下一顿:“母亲真的想见龙家人?”
雷氏怔住,长叹一声摆摆手:“罢了,罢了。就去报个喜吧,来了就推我身体有恙,不必见了。”
婚后三年,两家人正式见面统共不过五六次,龙家次次都在哭穷。背过雷氏就去找龙婳要钱,俨然将女儿当作一棵摇钱树。
故而雷氏至今不敢将中馈托付于龙婳,只怕这厢交手,明日阖府都要叫她那没脸没皮的爹娘兄弟给搬空!
再者说,龙氏也的确没有管家的气魄和能力。
周自珩将雷氏送回房,站定说道:“龙氏身子不好,儿子忙碌,无心纳妾,这些母亲都是知道的。是以这孩子大概就是我唯一的子息,儿子非常珍爱她。还请母亲看在儿子大龄得女的份上,以后再不要说那些话了。”
雷氏气了个倒仰:“你……年纪轻轻你发什么疯!娶她回来,是让她断咱们周家香火的?”
周自珩不为所动:“母亲此言差矣。母亲我,大哥留下的有韵哥儿,周家的香火无需龙氏,已然延续下去了。”
知子莫若母,雷氏了解自己的小儿子,一向话少而狠,说好听了是掷地有声,其实就是噎死个人。
若为别的事情顶她,她是不生气的。为了那个上不得高台盘的小家子气儿媳,虽是头一遭维护,她也觉得受不了。
周自珩却不等她再说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当夜周自珩人歇在前院,小厮长松却差点将前后院路上的草给踏平。
只因主子奇怪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孩子怎么哭了?长松,去问问乳母怎么回事。”
“长松,你去吩咐小厨房给乳母夜间加餐,她吃得好,孩子才好。”
“长松,这半天没听见哭声,你去提醒乳母,睡警醒些,别压到孩子了。”
“长松,你把《说文解字》拿来,孩子还没取名字呢!”
长松:……
当珑华第八次听到长松的问询声时,她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拉开窗子:“去告诉周自珩,他实在睡不着可以滚出去!”
终于六根清净。
珑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奇葩!一家子奇葩!
当初日日劝谏皇上不可爱女过甚,轮到他自己得了女儿,瞧瞧这个黏糊劲儿。真是丈八灯台,照得见别人看不见自己。
丫鬟听见她烙饼似的翻身,不禁问道:“二奶奶怎么不睡?”
珑华满脑子都是乱糟糟的,东想西想,哪里睡得着?
她索性拥着被子坐起来:“你给我倒杯水来。”
丫鬟看她喝完水依然没有躺下去的意思,便劝道:“接生婆交代了,产后最容易腰疼,要多躺少坐。奶奶您怀着姐儿时就经常疼得直不起腰,千万得注意。”
珑华有心从这忠心碎嘴的小婢女嘴里掏出点儿过往来,便故意感叹道:“时间可真快啊,我也是有孩子的人了。哎,你跟着我多久了?”
丫鬟掰着手指头一算:“奶奶,今年是我跟着你的第十八个年头了。”
珑华:……我才十九岁。
丫鬟碎碎念叨:“今日太太说姐儿随二爷,其实我觉得姐儿更像您。六岁那年,夫人在雪地里拾到我的时候,眼神就和姐儿一样纯净。那时我想着活不过第二日了,谁想到跟着夫人一直过到如今,真是谢天谢地。今日您昏厥时可差点吓死我了,我当时都想好了,夫人若是有个好歹,雪融非跟着您去不可……”
珑华实际年龄虽小,打小在宫里长出来的人儿,玲珑剔透,心较比干多一窍,哪里是雪融比得了的?
三拐两拐,就将龙夫人这些年的经历摸了个底朝天。
原来这龙家,早先也算得上是殷实之家。后来子孙不成器,一代不如一代,到了龙婳的父辈,更是吃喝嫖赌,无所不为。
等上了年纪折腾不动的时候,家底也彻底被掏空了。
龙婳打小懂事,心疼体贴娘亲。嫁人时娘家收了周家丰厚的聘礼,到了嫁妆却分文不出。
周自珩得知此事,瞒着周家人,另外置办了嫁妆去给龙婳撑场子。若不如此,龙婳嫁过来的日子必定更加难熬。
周自珩的七品官衔在权贵之家看来不值什么,对于龙家却好似得了一个铁饭碗、摇钱树。
他们四处吹嘘,两个兄弟惹了祸事就拿出周自珩的名头来压人,不知替他们背过多少黑锅。
周自珩曾狠狠收拾过他们一次,这才消停,后来龙家人隔三差五来要钱的事儿,他也知道。
龙氏手里就那么点儿东西,随他们折腾去。
如今还剩多少,龙氏不提,他亦懒得过问。
也正因此,龙婳在周自珩面前总是自觉低人一等,抬不起头来。
说到这儿,雪融有些好奇:“二奶奶,您今日怎敢顶撞太太,还直呼二爷名讳的?当时可给我吓坏了。”
珑华淡淡一笑:“这有什么,他又不是老虎。”
“二爷可比老虎还吓人呢,咱们来周家三年,我都没见过二爷笑。”她说着嘻嘻一笑:“不过瞧见太太憋屈的样子,真觉得解气。奶奶这三年来做小伏低、处处小心,也不见他们知道好歹,从此倒不如畅畅快快做自己的好。”
珑华皱眉:“这三年,拢共给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多少钱?可有记录?”
雪融想了想:“二爷给的值钱的东西,您差不多变卖完了,总不下于三百两银子。还不算您零零碎碎省出来的那些……”
丫鬟顿了顿,又道:“二奶奶,从前您不听劝,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往后有了姐儿,您也得替她考虑长远。不是我做丫鬟的嘴快,咱们龙家的两个公子,着实太不成器,也太不知道心疼您了!您嘴里身上省出来的,不够他们一天的开销。后日姐儿洗三,他们定是要借机来要钱的,二奶奶,您不能再任由他们予取予求了!”
珑华真想一头再撞回去,惨烈的人生背景又加上一条,无底洞的娘家。
这个龙婳上辈子杀人放火了还是怎么,抓出这一手稀巴烂的牌!
死是不可能再死一次的,就算当初是真要嫁给南燕太子,她也做不出自戕的事儿来,不过是为了宣泄情绪,吓唬皇上。
重生接过这手烂牌,那就好好打理。
她思忖着,得先从自身抓起,这副破烂身子骨,得好好修整修整了。
珑华记起当年太医院有个妇科高手叫姜霖的,皇嫂皇姐们生孩子几乎都离不了他的调理。如今因年事已高,已经退了下来在京城养老,隐约记得他是住在玉带巷那一块。
她便吩咐雪融:“用完早膳,你去玉带巷寻姜霖大夫,让他给我开一些产后调理身体的药,要最好的。”
雪融呆若木鸡,二奶奶好似是疯了,她不会真的中了邪吧?姜霖?
一次二十两诊金不说,药材用的都是极好的,下来总不少于三十两银子!
二奶奶手里早被娘家兄弟挤干了,至于雷氏,就算夫人不顶撞她,她也断然不会拿出这个诊金的。
瞧二奶奶那语气,就好像让她去街市捡两片菜叶那么简单。
珑华见她神色不对,问道:“怎么?”
雪融结结巴巴说一半,珑华差点脱口骂人,三十两银子都不给,这什么破烂人家啊,虐待儿媳!
冷静下来一算,可不是嘛!
周自珩身为监察御史多年,虽然权限大,可是品阶低,俸禄就低。
大越七品文官的俸禄是每年二百八十两白银,四十五斛禄米。
寻常百姓之家一年的嚼用也不过十几两银子,可对于周家,这个收入就称得上微薄了。
周自珩在朝为官,外有同僚之间要走动,内有寡母寡嫂还有一个庶妹要养活。寡嫂有幼子周韵,那是他早逝的大哥唯一的血脉,供养到成人,他做叔叔的,自然义不容辞。
如今又有了女儿,这么一大家子,都指着这点俸银过活。
话说回来,当初若不是家累这么重,不好说亲,周自珩大概也不会跟破落户的龙家做亲。
别说珑华要调理身体,就是生孩子那一气上不来,雷氏也未必舍得拿出三十两银子去救她的命。
珑华想来想去,只气当初赌气不让父皇给他升官,到头来兜兜转转,报应在她自己身上,天道好轮回啊!
她环顾家徒四壁,心里很绝望。
二百八十两俸银,她最不值钱的首饰也比这个要贵,习惯了锦衣玉食,往后如何来适应这样贫寒的生活?
她想到揽月宫堆成小山的珠宝首饰,只觉得可惜,如今顶着龙夫人的身子,什么也动不得。
她唤雪融拿过镜子来,这一日只顾着吃惊了,连这张脸什么模样都没好好看看。
饶是她在宫中见惯了美人,猛然看到镜中人还是不由一怔,这龙夫人生得可真好看!
生完孩子头发乱蓬蓬的,落在美人身上,只平添了一丝慵懒娇媚之态。一双杏眼如含春水,眸间星光点点,鼻子高挺,嘴唇鲜艳饱满,下巴一侧有块殷红的痣,笑起来风情无限。
若论其长相,珑华身为公主的那张脸可不如龙氏。只不过她养得娇宠,肤如白玉,落落大方,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灵动风华,却是束手束脚的龙氏所不及的。
脸色黄成这样,再好的容颜也如枯叶黯淡。
珑华不由再次腹诽,周自珩当真是有眼无珠,这般美玉放在身边,被他养成石头了。
若是好好养起来,这张脸加上公主的气派,绝对光艳动天下。
只是,去哪儿弄钱呢?
珑华平生第一次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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