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不曾为柴米油盐发过愁,珑华想出来的点子,无非是变卖东西。
可是手里空空如也,能卖什么呢?
她直辗转到三更天,都没想出来好办法,灰心丧气正要睡去,忽然灵光一现,想到雪融所讲“洗三”的仪式,登时两眼放光。
这时听到外间雪融哭喊道:“二奶奶!二奶奶!再坚持一下!”
焦灼的哭腔,梦里喊出来也能感觉到她的担忧之情。
珑华:……
其实她回想起来也很害怕,虽然此前已经知道,生孩子就是去鬼门关走一遭。可如今亲身经历才知,言语表达出来的,实在不及切身体会的万分之一。
雪融已经二十多了,比她还年长几岁,光是看看就吓得这个样子。可见生育情状的惨烈,也可见这丫头忠心耿耿。
这一点上,龙婳倒是有福气。
她不由得想到宫中,不知现下是何等境况。她的本身,究竟是活着还是撒手离去?
不知道那些侍奉她的人,会不会像雪融对待龙婳这般牵肠挂肚。
大抵是不会的,她可没有龙婳待雪融这般温和。下人做事不顺眼的时候就会责罚打骂,要么换人,她身边的侍女换了几遍,甚至都记不大清楚她们的模样姓名。
若说会为她伤心的,阖宫上下,怕是只有皇上皇后以及那个总是躲着她的生母钱贵人,再有就是合得来的昌德郡主。
她怔怔想着,两行珠泪便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这时窗外响起脚步声,一个高大的身影经过窗前,径直往孩子屋里去了。
珑华没好气地“嗤”一声,蒙上被子准备睡去。
雪融已经醒了,麻利打帘子进来:“二奶奶,二爷要上朝去了。”
珑华冷笑:“怎么?需要我一个刚生完孩子的人去给他牵马?”
雪融一怔,语气有些委屈:“二奶奶您从前说的,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误了您送二爷上朝,否则要罚我的。”
从前从前!
珑华气不打一处来,周自珩的夫人有什么自虐症么?
大清早的,上朝又不是上刑去,有什么好送的!
她不理雪融,翻过身去。
就在这时,她乍然想到,往后做了内宅妇人,宫里消息可就得指着周自珩了,得好好跟他套套近乎才是。
方才的愠怒烟消云散,她急忙爬起身来,随手披件衣服站在门口等着。
周自珩看完孩子,回来瞧见她在门口立着,步伐未停从她面前走过,只淡淡说道:“早间寒凉,不必多礼。”
珑华见他要走,心里着急,不由得伸手抓住他的衣袖:“你等一下!”
她没来得及也没打算梳洗,寝衣经过一夜烙饼似的翻腾,揉得乱糟糟的,从领口漏出一片雪白,恰如探过墙头的旖旎春光。
周自珩眼神不见丝毫波动,他蹙眉跟着她进了屋子,声音里透着一丝不耐烦:“有事直说。”
人在屋檐下,珑华心里骂娘,脸上不敢露出来,只是笑嘻嘻地问:“你为何今日还要上朝?”
周自珩懒懒瞥了她一眼,龙氏此前不喊“二爷”不开口,说话也是客气疏离,规规矩矩站在二尺开外,绝不会这样拉拉扯扯。
这两日她当真是有些不正常,不过周自珩懒得探究,随口应道:“嗯。”
“我记得朝中有规定,家中有喜,可以休假三日,你怎地还去上朝?”
周自珩微感意外,大越的确有这个规矩。但除非三品以上大员,一般官吏是不好拿家事耽误公务的。终日埋头忙于家中琐碎的妻子,何时对朝堂规矩这般了解?
他耐着性子解释道:“宫里出了点儿事,皇上心绪不佳,这节骨眼上不好告假。”
珑华心里一酸,泪意涌动,挤出一抹笑说道:“那明日女儿洗三……”
话未说完,周自珩便打断她:“只在家里过一个小小的仪式即可,切记勿要张扬。”
大越有为婴儿“洗三”的规矩,婴儿出生第三日,要会集亲友为孩子送上祝福,举行沐浴仪式,意在洗涤污秽,消灾免难。
这一日,孩子的外祖家还要送来喜蛋,用香汤给孩子沐浴,口中念诵“长流水,水流长,聪明伶俐好儿郎”等吉祥语。
这些珑华都不关心,她真正在意的是其中一个环节:添盆。
这时会依照尊卑长幼,带头往盆里添入金银锞子等等,虽然丰俭由人,可是积少成多,也是一笔收入啊!
珑华想起这环节便兴奋得不得了,没想到周自珩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来。
她登时怏怏不乐,若不大会亲友,单指望雷氏和龙家,怕是三十晚上盼月亮——痴心妄想。
周自珩见她无话,转身就走,珑华不死心追上两步又道:“那你……你给我点儿银子,明日我总是会用到的。”
她不信雷氏不给他身上留银子。
此话一出,她骤然觉出他的脸色寒了几度。
他盯着她半晌,缓缓说道:“家中银钱都在母亲手里,你有正当开支,只管跟母亲开口。”
顿了顿,他又说道:“另外,奉劝你一句,我一个月的俸银都不够龙劭龙勋三天赌的。你想怜惜弟弟,也要量力而行。”
语气极尽嘲讽,说完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珑华反应过来,他以为她要钱是为了贴补娘家!
说什么“只管跟母亲开口”,好像开了口就会给似的。
呸,自以为是的臭男人!
她差点想搬起旁边的荷缸砸到他身上去。
周自珩叮嘱长松:“明日龙家来人盯着点儿。”
他倒要看看,为了贴补娘家,她难不成能将手伸到女儿的东西上么?
做了娘的人,还这般拎不清。女儿出生一天多,她连一眼都不瞧不问,孩子在隔壁屋子哭得那样惨,她还能睡得着!
嫁过来三年,这是头一回跟他张嘴要钱,若是为补养身体,为女儿,要多少他不给?
偏偏挑龙家快来人的时候要。
周自珩越想越气,早膳也没用就去上朝了。
马蹄声嘚嘚远去,消失在街角。这时一辆马车停在了周家门口。
珑华迷迷蒙蒙睡过去,忽然被雪融唤醒:“二奶奶,外面有人求见二爷。递了帖子,是太医院左院判的夫人。”
陈太医?
珑华很是意外,陈院判的夫人和周自珩,那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她侵早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她慢慢坐起身来:“哪有这么早来打搅人的?”
“许是有急事,管家说她看起来很焦急的模样。”
珑华又问道:“回过太太没有?”
雪融道:“去过了。太太身边的青鸾说,太太这两日睡眠不好,睡前服用了安神散,叫了好几次都不醒。怕怠慢了院判夫人,这才来请二奶奶的话。”
珑华直觉此事兴许与她有关,她不再犹豫,连忙下了床:“快帮我梳洗。”
雪融惊诧,夫人此前凡是见外客之事尽数推辞,都交给婆母和寡嫂应对,官太太之间的交际更是一概退缩,导致很多人经常忘记,周御史家中有妻。
现下逼上梁山正是好事,夫人也该往外走走了。
珑华交代她:“打扮得精神点儿,别让人看出在月子里,多失礼。”
雪融闻言眉开眼笑:“二奶奶,我勤学苦练的手艺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她手脚麻利给珑华梳了十字髻,一边遗憾说道:“只可惜二奶奶的发饰都变卖了,若不然梳龙蕊髻多好看。”
龙蕊髻雍容大气,要饰以珠玉才相得益彰。
等她化完妆一看,珑华暗叹这丫头当真是心灵手巧,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上好了飞霞妆。
原本有些黄蜡的脸色被调和均匀的脂粉覆盖,整个人的精气神好了不少。
只是扒遍衣橱,尽是灰突突的过时款式,没有一件能穿出去见人的。
雪融抱来一个箱子,上面的大红喜字尚在,只是褪了颜色,如同凋落的花瓣。
雪融笑着说道:“二奶奶,这还是当初办喜事时置下的几套衣服,您心疼料子好,一直舍不得穿,挑挑有没有合心意的。”
珑华全拎起来看了一遍,只有那件镂金百蝶传花长裙略微能入眼。
穿好才瞧见衣裳上的折痕,却也无法了。便是耽搁到明日,也找不出一件可心的。
珑华摇摇头,好好的衣服买来不穿,压在箱子底任由一日日黯淡。
这个龙氏,当真是抠得令人发指,跟死脑筋的周自珩简直是天作之合。
她站起身来,提了提精神,伸开手臂问道:“怎样?”
雪融笑得合不拢嘴:“二奶奶,好看!”
天色尚早,主仆提着灯笼来到前院花厅。
里面坐着的人即刻站起身来迎接,是一位与雷氏年纪不相上下的贵妇人,堆着的笑脸上有遮不住的焦急。
寒暄过后,院判夫人便开门见山:“不瞒您说,我此次是为夫君的性命而来,侵早打扰多有失礼,请龙夫人见谅。”
原来珑华那日溺水,虽然被随后追来的侍卫救起来,却始终昏迷不醒。
这些日子,陈院判带着十位资历最深的太医衣不解带跟着照料,珑华公主却没有丝毫气色,脉搏气息一天比一天微弱下去。
听闻皇上跟着不眠不休,整日守在珑华塌边,直言倘若公主醒不过来,所有侍奉的人和太医都得陪葬!
院判夫人红了眼圈,她拿出帕子强压下情绪,又说道:“公主乃我大越福星,夫君医术不精,自然应该得到惩罚。可是龙夫人知道,学医与别的技艺不同,需要数年培养才能出一个合格的大夫。倘若一众太医就这样殉葬,他日贵主子们倘或有个头疼脑热……人食五谷,这是避免不了的,到那时悔之何及?”
“这些年来,事关珑华公主,就只有周大人敢正面劝谏,是以我左思右想,特地来求周大人能救我家夫君一命,也救下这些太医院的中流砥柱。”
她说着回身示意,身后的丫鬟呈上两个匣子便远远退下了。
院判夫人分别打开,左侧是黄澄澄的金锭,右侧是各色女子首饰,扫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珑华听她讲述到皇上的憔悴之态,早已泪光盈盈,她佯装喝水遮掩,缓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夫人的来意我知道了,待夫君回来我会转告于他,请您把东西带走。”
院判夫人起身,紧紧握住她的手:“龙夫人莫不是嫌薄?我……”
珑华摇摇头:“夫人莫要误会,我夫君的性子,夫人必定有所闻。真的不能收。”
若是为别的事情,她眼下这个缺钱的境况,眼也不带眨地就收了,回头责任推给周自珩就完事。
可是院判夫人的这个钱,她无论如何不能收。
做夫君的竭力救治她的命,做妻子还要贴钱财,天下没有这个道理。
她将院判夫人直送上马车,支开雪融,独自慢慢往回走,泪水长长流了一脸。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