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霖明显有点急了，卓立仁却一点不急：“张师长——张大帅，您是闯过江湖见过世面的，就没听说过‘法不轻传道不轻授’这句话？还是您觉得我年轻就没什么见识？不值得耽误您几句话的功夫？

当然啦，我太年轻，是没什么大见识，可这是我的美国先生的话，就连美国总统都特地登门去看过他，还跟他请教，张师长既然身负重任日理万机，这些小事还真是不应该耽误您的宝贵时间，得嘞，您还是去忙您的重要事情去吧，顺便把您这位老叔也带回去，好走不送！”

卓立仁说美国总统去拜访过戴维教授，并不是他胡说的，而是确有其事。1913年，美国前总统西奥多罗斯福确实曾经去过康奈尔大学，而且拜访过戴维教授，卓立仁也在场，就是没捞着机会，跟人家前总统聊几句。

只不过人家是顺路，而不是特地去拜访戴维教授的，因为戴维教授是美国国会农业技术发展委员会的顾问，罗斯福总统特别重视农业技术的发展。

这个时候张作霖的反应却让卓立仁有点吃惊，张作霖看着卓立仁若有所思，半天没说话。卓立仁还以为他是惊讶于美国总统拜访戴维教授的事，其实他是猴吃麻花——满拧。

张作霖压根就不在乎，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美国总统去见什么人，他是被卓立仁话里的那一句‘法不轻传道不轻授’给惊着了，为什么呢？

这句话他这一辈子听两个人说过，一个是他早年间读私塾时的先生，可惜的是那时候他太小，懵懵懂懂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没好好跟着先生读书，等后来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晚了。

还有一位就是前些年，他花重金给儿子张学良请来的先生，著名的大儒杨景镇杨先生，让儿子给先生磕头拜师的时候，八岁的张学良正是调皮捣蛋，还有点逆反的岁数。

张学良梗着脖子问先生：“你有什么本事让我给你磕头？”

把旁边的张作霖气得要揍他，杨景镇阻止了张作霖，低头看张学良说：“你想跟我学本事，连个头都舍不得磕一个，你又凭什么呢？”

“我爹给你钱了。”张学良说得理直气壮。

杨景镇手捋花白的长须就是一笑，意味深长的瞥了张作霖一眼说：“你爹是花钱了，可是就凭那点钱，想让别人把一辈子的学问都教给你？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

你爹给的钱，只够你学点混饭吃的本事，想学屠龙技，想成万人敌，不把你自己舍出去，门都没有，舍得舍得，不舍哪来的得？

有句话你要是能记住，这辈子福分就不小，叫做法不轻传道不轻授，得道难，传道更难。师徒是缘分，有了缘分还不够，你还得有那个德行和天份，有德无才还没什么，有才无德就成了祸害，道法岂可轻授？”

少年的张学良听得是五迷三道，旁边的张作霖却感觉如同黄钟大吕震聋发聩，只觉得脑子里边像被谁拿棒子狠狠的敲了一下，晕迷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张作霖是一个悟性极高的人，马上就意识到，杨景镇的话很可能是说给自己听的，之前他把杨景镇请来是给儿子做先生的，现在他却觉得，杨景镇应该是自己的先生。

可是他刚想有所动作，却看见儿子已经一个头磕下去了，他总不能跟儿子一起给师傅磕头吧？张作霖只好恭恭敬敬的给杨景镇鞠了一个躬，半晌方起。杨景镇安坐不动，受了张学良磕头，却把身子略微侧过去一点，受了张作霖的半礼。

从那以后，张作霖只有有时间，就会宴请杨景镇，人前人后都以师礼对待杨景镇，酒不多饮，却经常是彻夜长谈。

杨景镇也从不推辞，不管张作霖问什么，都是有问必答，而且是尽可能的详尽透彻，张作霖后来常说的一句话，山不向我走来，我就向山走去，就是杨景镇教给他的。

那个原话他记不住，意思却是一点不错，关键是张作霖把这句话的意思完全理解了，也是按照这个去做的，对他后来能够收拾人心聚敛人才，起到了绝对关键的作用。

张作霖一直到死，都对杨景镇尊重有加，张作霖身边的人都说，杨景镇其实是他们父子俩的先生，这话自有其道理。

刚才，张作霖听卓立仁说出来杨景镇曾经跟他说过的这句话，他心里受到的触动可想而知，如果卓立仁的岁数再大一点，可能就会让他更容易接受一些。

可是同样的话从这个小年轻嘴里说出来，总是让他有点奇怪的感觉，刚才他心里想欺负人的心思已经没了，还生出来强烈的好奇心。

现在他还真想听听这个小子到底能说出来什么道理，什么叫道理？道在其中就是理，只要他能说出来个子午卯酉，自己今天就没白来，说不出来再琢磨怎么收拾他也不迟吗。

张作霖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故意咳嗽了一声之后才说：“小子，你就跟长辈这么说话？一点规矩都没有，不像话！看你岁数小，不跟你一般见识了，沙愣地，赶紧有话说有屁放，别老扯那些没用的，老子忙着呢。”

卓立仁一看，这家伙明摆着拿着不是当理说，就差直接说自己不讲理了，你还不好直接怼他，因为他的话里占住了一条——长辈。

心里暗骂张作霖是个老狐狸，又霸道又不讲理，没办法只好照葫芦画瓢，也摆出来一幅‘我小我也不讲理’的模样，梗着脖子歪着脑袋，瞪着张作霖不吭声。

旁边的张有德看着这一老一小，面对面对着瞪眼睛，好像在比谁的眼睛大似的，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叫苦，一个是他的新雇主，一个虽然是大侄子，可是更惹不起。

再让他们俩这么闹下去，自己的新差事非丢了不可，你想吧，他们俩要是真吵起来，卓立仁前边说的，让张作霖把自己带走，十有**可能是气话，不一定当真的。

可是他们俩要是真的闹掰了，假的就成真的了，到了那个时候，张作霖也未必还愿意让自己在这个开发署继续干下去，那么一来，自己刚找着的饭辙就没了。

张有德现在除了在他们两个之间和稀泥也没别的办法了，赶紧过去站在两个人中间，先劝卓立仁：“我的署长小大人，您不是还有那么些个正经事呢吗？还得赶紧回家陪你父母过年呢，哪有这个闲功夫搁这置气磨牙啊？再说了，张师长剿匪安民也是为了绥靖地方吗？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您有什么道道，赶紧的说出来不就完了吗？”

说完了卓立仁，回头还得劝张作霖：“我说雨亭啊，不是老叔说你，你也几十岁的人了，都是中将师长了，怎么还跟一个孩子置气呢？好话不会好好说，传出去说你欺负孩子，好听啊？”

张有德在张作霖面前这样自称老叔，这还是头一回，之前他可没敢这么说过，现在这么倚老卖老，也是为了给他们俩劝和，张作霖还真没法跟他计较。

张作霖暗地里喵了卓立仁一眼，却看见卓立仁也在偷偷看他，两个人的脸上都是尴尬的一笑，刚才那股子针锋相对的气氛瞬间消失了。卓立仁对着张作霖抱拳拱手就是一礼：“恕罪！”

张作霖也回了一礼：“见笑了！”

之前两个人都是在装模作样，本来就不是真的发脾气，有了张有德在中间这么一劝，台阶有了自然也就下来了。

卓立仁的目的也达到了，也就不再推三拖四的，不肯痛快把话说明白，开始给张作霖认真讲起来：“张师长是老行伍了，粮食对军队的重要性自然清楚，不仅中国，世界各国都是如此。

问题是土地就那么多，种地的人也有数，能打多少粮食就有数，粮食不够就养不了那么多兵。中国的兵就喜欢从老百姓手里抢粮食，或者用所谓的‘低价’强买强卖，其实跟抢也差不多。

美国人不是这样，美国带兵的人几乎都是军校出来的，这些人有文化有知识，自然明白只有粮食打多了，才能同时满足军队和老百姓的需要。

再加上美国政府有钱，给军队的钱也多，美国的军人有一个习惯，他们会从军队的经费里拿出来一部分，交给那些搞农业技术的大学，让这些大学通过研究，把粮食的产量提高。

这样的结果就是土地面积没变，种地的人数还是那么多，打下来的粮食却多了，老百姓和军队的粮食都够用了，军队不从老百姓嘴里抢粮食，老百姓自然拥护爱护军队。

关键是农民打下来的粮食吃不完，也知道军队给农业技术的研究出钱了，老百姓就自觉自愿的，把粮食便宜卖给国家，其实就是卖给军队。

军队得到了足够的粮食，在粮食采购上少花了钱，当然愿意拿出来更多的钱，去支持研究农业技术，这就是所谓的‘良性循环’，就是说，按照这种发展模式就会越来越好。

反过来看看咱们中国，这么简单的道理，有几个带兵的人能听明白？还不就是因为他们没文化听不懂吗，明明有这么好的办法，可以同时解决军队和老百姓的粮食问题，几百年了，就是没人按这个办法去做，您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张作霖就跟听天书一样，听了个云山雾罩，以他的聪明，当然能听明白卓立仁的意思，可他也是农村出来的，一亩地能打多少粮食他很清楚。

他就在心里琢磨卓立仁这些话里边的漏洞，结果还真让他发现了一个毛病，就是卓立仁所说的那个什么农业技术，到底能让粮食的产量增加多少。

按照中国农民的做法，无非是精耕细作，天天蹲在地里伺候庄稼，可是就算是这样，粮食的产量能增加的也实在有限，怎么可能会达到像卓立仁说的那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