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立仁与母亲颇为不好意思的与主人告别之后,搀扶着还有些站不稳的卓经武上了马车,沿着蜿蜒曲折的林荫道,离开了这座‘白毛将军府’。
看着马车逐渐消失在雪松掩映的林荫道深处,破例送到门外台阶上的霍尔瓦特夫妇,互相搀扶着回到客厅里,在管家的服侍下,脱掉了外边的貂皮大氅和银狐围脖,两个人按照以往的习惯在壁炉旁边坐下。
霍尔瓦特夫人有些迫不及待的问道:“亲爱的,你今天让我觉得有些奇怪,我还从来没见过你对中国人如此慷慨,而且你也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跟一个中国人一起喝了那么多的酒,能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霍尔瓦特将军看看旁边的管家还有仆人,挥挥手让他们全都离开,当客厅里边只有他们夫妻两个的时候,他才慢悠悠的对夫人说道:“当然,我最亲爱的卡佳(霍尔瓦特夫人的昵称),你就是不问我也要跟你说说这些,亲爱的,你还记得我们在哈尔滨生活了多少年了吗?”
霍尔瓦特夫人不用想就回答道:“你在这里已经17年了,就连我也超过15年了,那年罗马(他们的小儿子)才6岁,想起来这个我的眼泪就要忍不住了,可是为什么要说这个?”
霍尔瓦特将军略带伤感的对夫人说:“我亲爱的卡佳,已经快20年了,还记得我离开圣彼得堡之前跟你说过的话吗?我要像我们的前辈那样,替我们的沙皇陛下去征服东方这块神奇的土地,还有这块土地上的民族。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把我一生当中最好的时光都留在了这里,而我最幸运的就是有你的陪伴,你就是我的天使!”
霍尔瓦特拉住夫人的手,像小鸡啄米似的亲吻起来,霍尔瓦特夫人看着他的目光也变得含情脉脉柔情似水,亲的差不多了,霍尔瓦特也没放下夫人的手,而是一直握在自己的手里继续说道:“有些事我从来没跟你说过,今天应该是一个比较合适的时间来说说这些。”
霍尔瓦特夫人让自己在沙发上坐得尽量舒服点,摆出来一副认真倾听的姿态,耐心的听自己的先生娓娓道来:“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从我得到沙皇陛下任命的那一天,就开始了对中国人这个民族的研究,我仔细阅读过所有我能找到的关于中国的文字,特别是那些前辈记述他们如何征服东方的传记,在我踏上这块土地之前我就知道,我们要想完全占有这块土地,宁肯荒废这些土地,也一定要把中国人从这块土地上赶走,否则我们就没办法彻底控制这里。
然而中东铁路的建设,以及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我,想要完全控制这块土地,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管我们俄国人拿出来多少钱,没有中国人的参与,就不可能会有中东铁路,也不可能会有哈尔滨这座美丽的城市。
而没有这条中东铁路,也就没有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的今天,当然,可能也就没有了我们在旅顺口的那场惨败。
这些年唯一让我觉得还有点希望的,就是中国的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之间的矛盾,已经严重影响了其权威性,甚至是合法性,否则的话,可能我们早就被从这块土地上赶走了。
当我意识到,想要控制这里离不开那些中国人的时候,我就开始有针对性的,从中国人里边寻找那些可以为我们俄国人服务的人,这些人不一定要像那些哥萨克一样完全效忠于沙皇陛下,至少要愿意成为俄国人的朋友。
安德烈(卓经武)就是我选中的第一个中国人。当年的他只是一个没什么实力的小商人,也没有多少钱,可是他很快就成为我们的教友,不到一年时间,他就可以基本上用俄语与我们交流,他的这种努力让我相信,他是一个愿意与俄罗斯人成为朋友的人。
我告诉负责中东铁路结算业务的银行经理,对别人都是三个月甚至是半年结一次账,给安德烈是一个月结一次账,这样就等于是给他提供了大笔资金支持,而他也确实没让我失望,仅仅用了三年,他就成为我们最大的供货商。
你问我为什么要对他如此重视,现在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一个重视教育的民族是最可怕的,他有无限的可能性,我们俄罗斯能有今天就是因为教育。
这么多年来,这个安德烈求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办学校的土地,你说我会怎么想?我可以毫不隐晦的告诉你我的卡佳,就在安德烈进门之前,我还是觉得,今天请他来家里吃饭,是对他的一种恩赐和奖赏。
可是等到他坐到我的饭桌上,完全没有其他那些中国人的那种卑躬屈膝,而是以一种正常的、平等的、与一个值得尊敬的客人完全相符的态度与我互相敬酒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错了。
我突然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安德烈能成为哈尔滨最富有和最尊贵的中国人(议长),恐怕更多的是依靠他自己的努力和幸运,而不是我的恩赐,至少他自己应该是这么想的。
我还记得我的第一个人生导师,也就是我的父亲,曾经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一个人得到了成功,却没有如你预期的那样对你感恩戴德,要么他是一个蠢货,要么是一个天才,至少,他是一个幸运的人,而运气也是一种值得尊敬的能力。
这个安德烈显然不是一个蠢货,我在他第二次举杯敬酒的时候就想明白了这个事,那么接下来,应该如何对待他和他的家人,就不需要考虑了。
还有一个让我必须慎重的原因,就是安德烈的儿子,尽管这个年轻人说是一个孩子也不算过分,可是他却是中国的中央政府任命的、负责整个东北地区农业与林业开发的官员。
这个不负责任的任命再一次让我确信,中国政府在执行职责与官员任命方面的不严谨,但这是一个信号,要知道在此之前,中国是没有具体负责这个职务的官员的,我的导师说过:错误的决定也比没有决定要好。
中国政府似乎已经开始认识到了现代农业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性,所以才会任命了一个刚刚毕业,而且是从美国回来的年轻人来做这个事情。
最后一个原因就是,这个年轻人似乎完全不在意与我在地位身份上的差异,你也看到了他在与我们交流的时候那种表现,显然仅凭他的家庭条件,还有他在美国留学的资历,还不足以让他具有那么强大的自信心,这是让我感到迷惑的地方。
我觉得他在与我交谈的时候,就像一个无论是年龄上还是阅历上,丝毫不逊色于你我的人。亲爱的卡佳,我非常在意那种看上去很年轻,但是心智极为成熟的年轻人,所有将来能够有成就的,一般都是这样的人。
特别是那些出身于底层社会的年轻人,这样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不仅会全力以赴,而且会不择手段,一个无法预测其行为和未来的人,难道不值得我们谨慎对待吗?”
霍尔瓦特夫人专注的看着侃侃而谈的霍尔瓦特先生,她现在已经完全理解了丈夫的想法,一直自以为对丈夫十分了解的她从来都没想到,自己的丈夫为了完成沙皇陛下的重托——控制整个东北,居然会如此的殚精竭虑,甚至可以说是深谋远虑。
他帮助或者说是扶持这个安德烈,至少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之前她一直以为无非就是为了让这些中国人替俄国人做事,尽可能的减轻俄国人的负担而已,哪里会想到这里边还有那么多的思虑与安排。
在此之前,他们夫妻俩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来谈论一个中国人,与她喜欢的音乐和艺术相比,那些中国人似乎是遥不可及的,哪怕他们那巨大的花园里边干活的都是一些中国人。
这座‘白毛将军府’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中国人只能在外边的花园里做一些杂役,绝对不能进入到这座房子里边,为此她宁肯花几倍的薪水,雇佣那些受过专门训练的俄国女佣,这种贵族心态让她一直对此心安理得,并且不允许有丝毫违反。
只不过霍尔瓦特夫人还是觉得有些事很难接受:“可是亲爱的,你为什么要给他们那样的承诺呢?即便是俄国人也没有从你这里得到过那样的承诺——只要是办学校需要的土地,就会无限制的送给他们,一分钱都不要,为什么?他们要是以办学校的名义多要土地怎么办?”
“亲爱的卡佳,我倒是真的希望他们那么做,如果他们那么做,就说明他们真的是蠢货而不是聪明人,你会因为蠢货而发笑可是谁会为了几个蠢货而担心或者害怕?
亲爱的卡佳,你注意到没有?自从前两年开始,你那位表兄(沙皇)居然开始判处一些□□死刑了,这在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霍尔瓦特夫人有些迷惑不解的看着自己的丈夫,想让他为自己解开这个她也一直感到迷惑的问题:“恐惧!亲爱的!是恐惧。慈悲与宽容源于自信,杀戮却只能来自于恐惧。你的那位表兄已经感到了恐惧,所以他现在已经不像之前表现的那么慈悲与宽容。
在绝大部分反对派的报纸上面,那位‘慈悲的小爸爸’(指沙皇)已经消失不见了,现在有多少人开始指责你那位表兄是一个残暴的杀戮者?
所以这一次的战争(一战)就是他能够解决所有问题最后的机会,如果打赢了,他还是那个‘慈悲的小爸爸’,如果不能,恐怕只有上帝才能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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