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尔瓦特夫人还是很有决断力的，只是思考了片刻功夫就做出了决定，也让卓立仁见识了俄罗斯女性坐言立行的果决与麻利。

她从桌子上面拿起来一个银勺，在一个高脚水晶酒杯上敲了一下，发出来‘噹’的一声脆响，带着点颤音的声音清脆透亮穿透力极强，在诺大的餐厅里边绕梁回响，就连没喝多少酒的卓立仁都觉得，那种尖锐的声音，好像能从两个耳朵里边一直穿到心里似的。

对面那两位先生也对这个声音马上做出了反应，卓经武一个激灵，差一点把手里的酒杯扔在桌子上，好像没放稳当，结果酒杯倒了，里边的酒也撒了。

霍尔瓦特先生的反应就更有意思了，只见他立马放下手里的酒杯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把脸扭向自己的夫人，笑容可掬的看着夫人，那个意思好像是在问‘夫人有什么吩咐？’

霍尔瓦特夫人面带微笑的说道：“亲爱的，希望我没有打搅你们的雅兴。”霍尔瓦特先生的脑袋摇的跟一个拨浪鼓似的，意思就是当然没有。

他下巴上长长的胡须在胸脯前摆来摆去，跟光秃秃的脑门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再加上他满脸堆笑的样子，让卓立仁差一点笑出声来。

霍尔瓦特夫人示意管家，给老爷准备一杯醒酒汤，然后温声细语的对霍尔瓦特先生说：“亲爱的，如果先生们觉得已经尽兴，我想是不是应该请我们的客人到客厅坐一坐？喝点茶解一解酒气，刚才我与这位年轻人聊了一些事，我觉得你可以听一下，有些事我们可以在一起谈一谈。”

一直在旁边观察着霍尔瓦特的卓立仁突然发现，刚刚还是醉意朦胧憨态可掬的霍尔瓦特先生，听了夫人的几句话之后，几乎在瞬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一直眯缝着的眼睛也睁开了，身体坐得笔直，神情变得认真而专注。

尽管他的两个眼珠转起来还有点慢，可是他整个人已经从刚才那种完全放松的状态，变成了全神贯注的倾听模式。

卓立仁相信，这是他们夫妻俩之间的一种默契，尽管霍尔瓦特夫人表面上看起来，是那种高贵典雅温柔善良人畜无害的做派，从霍尔瓦特先生对她的态度来看，这种反应已经不仅仅是尊重那么简单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家里，她的话是绝对有分量的。

客厅里的沙发是123的布局，就是一个单人，一个双人加一个三人长沙发，主人夫妇当仁不让的坐到了长沙发上，卓经武夫妇坐在双人沙发上，卓立仁自己坐单人沙发。

仆人给客人和主人上茶之后都离开了，客厅里除了主人夫妇和客人一家，只有穿着燕尾服的管家，一声不吭的站在角落里，随时等候着主人的呼唤。

霍尔瓦特夫人看着霍尔瓦特先生几口就把一大杯红茶喝完了，用一种略带责备的眼光看着他，慢声细语的把刚才她与卓立仁的对话内容给他简单复述了一遍。

卓立仁注意到，她虽然没说自己是什么观点，可是霍尔瓦特先生显然已经通过夫人的描述，清楚的明白了夫人的意图。

如果夫人对卓立仁想办学校的事情持反对态度，自然也就没必要中途打断两位男士的酒兴，如此郑重其事的，亲自把这个事说给霍尔瓦特先生。

霍尔瓦特先生在夫人叙述的时候，一直都在认真倾听，并且时不时的点头，卓立仁也不知道，他是在说自己听明白了，还是在表示自己赞同此事。

等到霍尔瓦特夫人说完了，霍尔瓦特先生马上从桌子上端起一杯加了糖的红茶递给夫人，看着夫人喝了一口之后，才扭头看着卓立仁，表情里带着些许的玩味。

他用带着几分调侃的语气问卓立仁：“马拉多衣切拉维客（俄语：年轻人），告诉我，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你父亲的想法？”

“尊敬的总督阁下，这是我们父子俩共同的想法。”卓立仁不卑不亢的回答道。

“年轻人，我无意冒犯，可你要知道，办学校搞教育是一件很费钱的事，即便是像你父亲这样的有钱人也会为了这个感到头疼。

俄罗斯人有一个谚语叫‘雪球越滚越大’，学校就像是一个雪球，开始可能只需要一个卢布，可是到了后来，用口袋都装不下了，我希望你们父子俩有这个准备。”

“非常感谢您尊敬的总督阁下，如您所说，我们对于办学校需要的土地和校舍建设、教师薪资、教学设备、桌椅板凳、火炉煤炭、体育设施，乃至于学生的服装所有这些都有准备。

只有一个问题需要得到阁下您的帮助和支持，学校应该建在居民区的中心地带，傅家甸中心地带的土地没有问题，我们已经与道台府取得了一致意见，可是事关埠头（道里）、新市街（南岗）和香坊，如果不能得到您的帮助，恐怕没办法在最合适的地点建立学校。”

霍尔瓦特先生很有些吃惊的看着卓立仁问道：“年轻人，我们说的难道不是一所职业技术学校吗？怎么需要这么多地方？你们到底要办几所学校啊？”

卓立仁有些无奈的看着对方说：“尊敬的总督阁下，您应该知道，现在的中东铁路已经有了一所初级技术培训学校了，这所学校每年能为中东铁路培训出来不到200名技术工人，而中东铁路局每年至少需要500名技术工人。

之所以有这么大差距，原因就是招不到那么多有初小文化水平的年轻人，对于中国人来说，如果孩子能读到初小的水平，就足够他们在自己家，或者是别人家的买卖里边找到一个体面的差事，谁会舍得让自己的孩子读了几年的书，还要顶风冒雪去铁路上做那么辛苦的差事？

解决这个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免费学校，让那些最底层最贫穷人家的孩子，能够达到初级职业技术培训学校的入学条件，以此来扩大招生来源，才能保证每年都能招到足够的、而且还是愿意去干这些工作的人。

如果再进一步的话，只有保证了初级职业技术学校的生源，才能保证更高一级的中等技术学校，有足够合格的学生来源，您觉得是不是这样？”

霍尔瓦特做了一个俄罗斯人的典型动作——耸耸肩膀，那个意思可以是那又怎么样？也可以是无所谓，这里的意思应该是‘继续说’，反正卓立仁是这么理解的。

他继续说道：“我们认为在每一个区至少要有一所正规的现代化的小学校，就是为了让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能够上得起学，至少也得让他们掌握最起码的谋生手段。

中国人也有一句成语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意思就是给别人一条鱼，不如教会他如何捕鱼，一条鱼再大，总有吃完的时候，学会了捕鱼，一辈子都不会挨饿。

我们父子俩办学校的目的很简单，中国人讲究修身养性，信奉因果循环，又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积德行善之法无过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于内心安体健，于外广结善缘。”

卓立仁的这些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反正是捡着俄国人喜欢听，也能听明白的说，只要能说服霍尔瓦特答应他的要求，别的都无所谓。

卓立仁想从霍尔瓦特这里要什么呢——办学校的土地。前面咱们说过，现在的哈尔滨，除了中国人聚居的傅家甸，其余的三个主要区域都是俄国人控制着。

尽管按照中俄签订的条约，这些地方的绝大部分都‘应该’归中国人管辖，问题是‘应该’的事多了，就是有那么多‘应该’的事，最后给办成了‘不应该’的样子。

现在是1915年，虽然说已经是民国了，可是从满洲里一直到绥芬河，近1500公里的铁路线，地跨黑吉两省，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全部中**队的人数加起来还不到一万人。

俄国人的中东铁路护路军有三万两千人，机枪重炮装甲列车这些重武器，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对中**队形成了碾压式的优势，你说这地方归你有什么用？

纸上的东西也就仅限于纸上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俄国熊和日本狼在其凶残贪婪的本质上都一样，占就占了，抢就抢了，有本事你来干我呀？打不过说什么都没用。

单从这个角度来看，黑龙江前后几任督抚依托弱势国力，仅凭着一己之力与俄国人进行艰苦卓绝的抗争，尽全力挽回国家的主权与利益的努力堪称是泼天大勇。

虽然也有不尽人意之处，说一句瑕不掩瑜似乎也不为过。想想当年的李鸿章在日本下关与伊藤博文的谈判过程，就知道什么叫做‘弱国无外交’了。

卓立仁说了那么多，琢磨着得给总督大人一些时间让他考虑考虑，自顾自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可能是放的时间有点长了，茶水已经温了。

他也是真渴了，两口就把茶杯里的水喝没了，有点意犹未尽的看了看墙角的那个管家，结果人家压根没搭理他，只好讪讪的放下茶杯，再舔舔嘴唇。

抬头看见总督大人正在看着自己，坐他旁边的夫人也在看着自己，那个表情似乎是对他刚才那些话有那么点不相信，卓立仁的心里就有点没底。

他倒不是怕别的，如果今天不能说服这两口子，他也要把学校办下去，问题是学校对于地点真不能糊弄，就算一切都是免费的，可要是离家太远也不好办。

小学校刚入学的，都是不到十岁的孩子，夏天还好说，大冬天的，让这些不到十岁的孩子顶风冒雪，走上一个小时去上学？想想就没戏。

卓立仁知道自己不能说的太多，话不在多得在点上，说多了把人家弄烦了就会适得其反，他思量着又说了一句：“既然每一个来到人间的孩子都是折翼的天使，我们为什么不能把翅膀再还给他们？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