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神色不亚于见了鬼,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父亲,有点想笑,但还是忍住了,作严肃状。
“你,你可是被梦吓坏了脑子?此话当真?”
“父亲,儿子是认真的。儿子想读书了,请您指点指点儿子吧。”我颇是诚恳道。
诸位清客相公虽不明所以,却已纷纷赞扬起来,我直视父亲打量惊异的眼神,毫无退缩。
父亲没有继续发问,而是笑着请诸公今日暂退,看来是要单独拷问我了。
待书房只剩下我和父亲,我突然跪下,含泪说道:“父亲,宝玉知错了,以前种种是宝玉糊涂,儿今日大梦一场,方知己身荒唐,宝玉已迷途知返,以后定改邪归正。望父亲见谅!”我深深拜下,泪盈于眶。
父亲良久无言,半晌只是道:“你先起来吧。但愿如你所言,你是真的迷途知返,知错就改了,为父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是莫再荒唐嬉戏,辜负光阴!”
“儿子明白,以后儿定不负期望!”
“我这里的书籍你随时可来阅览,可要去家塾上学?”
“父亲,可否为我另请名师,家塾恐不适宜。儿子想试着考考秀才,故所从之师恐需慎重选择。”
父亲再次露出惊异之色,但未再多问,只是道:“你既有此心,为父当然支持。我会慎重择一西宾,只是你到时莫反悔。”
“儿子不会的,请父亲放心。另外,眼下还有一事求父亲相助。”
“哦?说来听听。”
“父亲,您应该知道林姑母病重时日无多之事了吧?”
“唉,这事我已知晓。老太太不是要派人去接你林表妹来家么?”
“正是此事。方才我在老太太处商议此事,觉得只派三等仆从去接表妹未免不妥。姑母重病缠身,姑父乃巡盐御史,膝下唯表妹一女,更何况老太太极疼姑母,一旦姑母不测,林表妹年幼桑失恃,姑父又官务在身,还是需要有一女眷亲属在身旁抚慰更妥当。咱们骨肉至亲,看在老太太和姑母的情面上,也要郑重妥帖对待才是。老太太已经决定让赖大管家和他媳妇一起,陪着大嫂子一同去接林妹妹。但我想求父亲答应,允我与大嫂子一同前往。”
“这,你去干什么?你才多大?至今未出过远门,老太太岂能放心让你前去?”
“正是料到老太太会不同意,才希望父亲助一臂之力。父亲,我从未见过姑父姑母,姑父乃探花出身,深得圣上青睐,去拜见拜见这位姑父,对我以后必有助益,此为其一。此次远行,对我来说亦是一次锻炼的机会,体会外面的世界,增扩眼界,而不是仅仅囿于这一方天地,其为其二。听闻林姑母未出阁前,与您关系颇为融洽,姑父亦是与您引为知己,我去亦是代表您,姑父姑母应会欣慰许多,更放心将表妹托付于咱们府上,此为其三。仅从此三点来看,也值得一去,望父亲成全!”
父亲沉吟许久,道:“你这番言辞倒是入情入理,让为父有些刮目相看。老太太和太太那里,我可以替你说,但是为父丑话说在前头,你最好是真的心有悔过,否则再不饶你!”
“父亲放心,宝玉确是真心实意,绝不反悔!父亲,您一言九鼎,此次儿是否可行,全在您身上了!”
“勿用激我。”父亲瞪了我一眼,又问:“你今日做了何梦以至于纨绔变了质,为父倒是颇有些好奇。”
我有些迟疑,该怎么去形容那荒唐悲凉的一世?那大梦一场中多少辛酸悲戚?你我父子二人均客死异乡,这府中几百号人凄惨凋零。父亲,我该如何向您诉说?您会相信吗?眼中酸涩,我咽下万语千言。只是慢慢回道:“父亲,宝玉只是梦到了自己荒芜人生,最终结局悲凉,儿子被吓到了。所以才想着要改过自新。正如南柯一梦、黄粱梦醒,儿子甚是惶恐。”
“呵,这倒是对你最好的警示。为父早就督促过你,现在看来还是要你自己醒悟才行。罢了,你如今明白亦不晚,以后切忌莫再学那些精致的淘气,需得读书上进,光宗耀祖,莫再虚度岁月!”
“儿子谨记父亲教诲。父亲,儿子现在就想挑一些书籍文章带回去,这两日估计就要启程前往扬州,在路上也可好好研读,请您指点指点儿子。”
父亲似是赞许,但还是一脸严肃,从书架上挑了几本当下八股文集,另外五六本论著。“这些是时下的文章文法,但最首要的还是得熟读四书五经,字字清楚,历来科举考题皆出自其中,不可大意。少看些杂书杂谈,此次出行,每有感悟记得写下来,到时为父找好了授业先生,可让先生给你圈改一二。”
“是,儿子晓得。父亲再赐儿子一些好墨吧,儿子练字也有劲头些。”
“现在就惦记好墨了?就你那上不得台面的狗爬字,再多练些时日,为父看情况给你预备!”
我笑着答应,对父亲的鄙视并不感到难堪。而今当务之急,还是敲定扬州之行。
我抱着一摞书出来,茗烟机灵地接了过去,大概有些惊奇我竟然安然走了出来。金钏儿姐姐也轻轻地问我可还好,我笑着点点头,不欲多言。
和太太道了扰,我便回了自己住处。吩咐袭人晴雯简单拾掇出一处看书练字的地方,把从老爷那儿拿来的书放上,不管她们的眉眼官司,我拿起前世自己最厌恶的八股文章认真看起来,矫揉艰涩的文法词句依然让我有些不适,却也并不算难事,或许自己确实是比较灵透的吧,只是从不曾把精力花在这上头。而今明白个人在世道面前的无力弱小,我也只能遵从这世界的规则,一步一步壮大自身的实力,掌握更多的权力,才能有所作为。
不能再让别人去承担我离经叛道的成本,这一生,我宁愿辜负自己,决不能再辜负别人!
把文章看完一遍,袭人走了进来,轻声道:“二爷,老太太那边传晚饭了。您要过去吗?”兴许是从未见我如此认真寡默的样子,袭人竟有些忐忑之意。
“走吧”我合上书本。“茜雪和晴雯跟我过去就行了,你留下给我收拾几件出远门的行李吧,笔墨纸砚也要打包。”
“这,二爷您要出远门吗?”
“这你不必问,等下你们自会明白。”
“是。袭人明白了。”
我慢慢踱去荣禧堂,果然老爷已在那里,亲自帮老祖宗布菜,气氛还算和乐。我料想父亲大概是要说我的事。
“老太太,老爷,太太,宝玉来了!”我笑着给长辈们见礼。乖巧地坐在一边,期待父亲提起扬州之事。
“儿子近日知母亲甚为担忧敏妹妹,儿子内心忧心不已。敏妹妹远嫁日久,而今妹妹病重,母亲有了年岁,儿子又官务在身,咱们骨肉亲情竟难以再见,实是让人心痛难忍,还请母亲保重身体,莫忧心过度,外甥女还需母亲照拂。”说着,老爷给老太太盛了碗素白三鲜汤。
老太太叹气,喝了一口汤,“你们的话我都明白。我那可怜的女儿此次恐怕要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你那外甥女才六七岁,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已是决定让珠儿媳妇和赖大夫妇一去接那孩子来咱们家了,过两天就启程去扬州。”
“珠儿媳妇性子柔顺,倒是可以劝慰一二那孩子。只是儿子想着让宝玉也一起去一趟,一来见一见他姑父姑母,让妹夫指点指点宝玉,或可有助这淘气小子改改性子。二来,这小子从小厮混在姐妹丛中,又得长辈溺爱,未免失于娇纵,此次让他出去走走看看,也可让他开些眼界,学些独立的能力。三来,宝玉是我夫妇嫡子,此去也可安妹妹妹夫之心,他又与外甥女年岁相近,两小儿正可互相陪伴。母亲,儿子知您对宝玉的疼爱,儿子虽严厉了些,但做父亲的也只是希望子孙有出息,望母亲能体谅儿子的苦心!”
“老太太,宝玉想去见见姑父姑母和表妹,您放心,我一定会老老实实跟着大嫂子,您就同意了吧!”我见老太太似是要反驳,急忙出声。
“宝玉,你是说真的啊,你真能受得了?”老太太诧异地问我。
“老祖宗,我比林表妹还大一岁半,如若我都受不了,那林表妹岂不是更受不了?您就让我去吧。大嫂子是稳妥人,赖大管家也是精明强干之人,孙儿去扬州一举多得,您就同意了吧!”
“唉,倒也是这么回事。你愿意让宝玉去一趟吗?”老太太看向太太问道。
“媳妇虽也有些不舍,但老爷和老太太都放心的话,媳妇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要多带些人手才行,这一路恐怕水路要更多,宝玉还没坐过船远行,也不知会不会晕船。”
“太太莫担心,宝玉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林妹妹小小年纪才更需要担心。”
“好孩子,咱们宝玉多善良,只是出远门可不比家里舒服,你别到时候哭鼻子闹着回来。”老太太明显松动了,但还是有些担忧。
“老祖宗您放心,是宝玉自己想去的,绝不会丢自己脸!”
“好好好,祖母的乖孙,到了扬州,替老祖宗好好看看你姑母,把你表妹好好接来。老祖宗年纪大了,这把老骨头恐怕没到扬州就要交待出去,不然我真想亲自去见你姑母最后一面,唉。”老祖宗轻轻抚着我的脸,眼中满是伤感神色。
“宝玉明白,老祖宗您莫再伤怀了,保重身体,到时候把表妹接来您身边,您多疼疼表妹就好了。”
老祖宗噙泪颔首,鸳鸯姐姐忙拿了帕子过来,我接过来给老太太轻轻拭泪。
老爷见气氛有些凝滞,给太太使了眼色,起身为老祖宗布菜,太太连忙起身也劝:“老太太,这是宝玉的孝心,您该欣慰才是,您的身体可禁不得如此伤神,敏妹妹是极聪敏孝顺您的,定也不放心您如此的。”
太太这话差点又将老太太引哭,凤姐姐忙道:“老祖宗,您看要不让咱们琏二爷也跟着走一趟吧。大嫂子不好露面,宝玉又有些小,这一路上的出头露脸的事情正好让二爷出面。还有这跟去的婆子、小厮、一应行李都要增添。您看如何?”
“琏二哥还要处理家里的事务,这一去要耽搁许多时日,有我和大嫂子就行了。老祖宗,倒是随行的仆从您多给宝玉安排些。”此行我有其他事务要处理,并不愿意琏二哥也去,更何况前世姑父去世,林家财产之事,我也是后来才知晓真相,虽有长辈们的决策在里面,但今世我是断不能再让此类事情发生的。
“也罢,多安排些人跟着,务必好好去,好好回。”老祖宗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笑着应是,赶紧劝老祖宗吃饭。
扬州之行既定,我心放下了大半。太太似是不大痛快,一直看着我,只是此事再不会反转。
林妹妹,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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