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好痛。
身体上各处负伤的疼痛如一根根尖锐的钢针,密密麻麻地猛戳大脑神经。
黑暗中,鼻尖萦绕着咸湿的血腥味,被束缚的双手胡乱摸向四周,沾了一手粘稠的干涸血迹。
躺在地上身形单薄的男子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喉咙里猛地涌上一股黏腻的铁锈味。负伤的身体冷汗直冒,他静静忍了两秒,蓦地吐出一口鲜血。霎时间,由内至外升起一股强烈的灼伤感。
“还装死?”
一桶冰水铺头盖脸地浇了下来,寒冷刺骨。
江珣彻底清醒过来。
不对。据他的记忆,自己已经死了。
那一剑穿心而入,金丹破裂粉碎成齑粉,心头血一滴一滴流干——死得不能再透了。
.....现在我是人是鬼?
莫非是生前作恶多端,死后下了阴曹地府?
“你没想到会落在我的手里吧?”
说话的男人长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实在没有什么记忆点。
怎么看都不像是阎王。江珣松了口气。
男人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甩在江珣面前,袖口空空荡荡——是一只断臂。
“我咒魂门上下四十三人,都是死在你的手上。还有老子这只手,”他凑近了些,表情狰狞,“也是被你削掉的。想起来了吗?”
江珣双眼微睁。
熟悉的断臂,熟悉的话语,熟悉的动作。
——这不是经历过一次的么?!
水滴顺着江珣的额发无声滴落,恍若隔世的记忆慢慢回笼——
那时,他作为魔尊的左护法暗中在魔域执行任务,一路探查到了罗刹宗,却因过于深入不慎中咒被捕。而眼前这个少了一只手的男人,是数年前他同当今魔尊四处征战,被他亲手剿灭的一支小门派的幸存者。这人不知得了什么机缘,后又加入了罗刹宗。
一别经年,灭门仇人落在手上,焉有放过之理?
断臂男摸出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在空中抛了两圈,似乎心情很好:“礼尚往来。你削掉老子一只手,老子就挖你一只眼,如何?”说罢,将江珣一直戴在脸上的鬼面面具粗暴地摘了下来。
面具掉落在地上,断臂男保持着半蹲的姿势足足愣了数十秒。
狰狞的鬼面下,是一张清隽苍白的面容。
削瘦的下巴隐隐泛着冷白,睫毛无力地搭在眼睑发颤,嘴唇氤氲开来的鲜血使得整张脸生动夺目。
“......”断臂男心下一动,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将匕首翻转半圈,戏谑地拍了拍江珣的脸:“毁了你这张脸倒是有些可惜了。不如我叫几个合欢宗的人来好了?”
见江珣张了张嘴,断臂男凑近。
江珣的声音含着血气,吐出的字十分清晰:“滚。”
下一秒,江珣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被打得趴在地上。
“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他还欲再出手,却被一股力道击飞,看清来人后赶忙爬了起来:“宗,宗主!”
来人着装举止皆是温雅得体。若是旁人看了,还以为是哪位气质出尘的仙修。江珣却清楚地知道,此人是六大魔门之一的罗刹宗的宗主,容玉溪。
“没规矩。这是渊冥宗的贵客,不可无礼。”
容玉溪看着江珣,一副温和笑面:“江护法,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加入罗刹宗,魔尊许你什么,我只会比他给的更多。”
江珣紧闭双眼,像是根本没有听到。
断臂男刚要发作,就被容玉溪抬手制止。容玉溪继续道:“我的罗刹宗与你们渊冥宗向来互不干涉,江护法未经通报,擅自闯入罗刹宗,还打伤了几名门下弟子。”
“你既然铁了心要当魔尊的人,那我便向魔尊讨个说法,不过分吧?”
果然又是一样的说辞。
江珣这才睁眼,面无表情道:“此事只是我一人所为,并非尊上授意。”
容玉溪笑得春风拂面:“你还真是忠心。可惜魔尊在闭关,这会可救不了你。”说罢,理了理衣袍,抬脚走出牢房。
子时深夜,明月高悬。江珣睡意全无。
倒不是担心自己当下的处境。若是按照上一世的发展,不消三日,右护法就会带人来罗刹宗。容玉溪仗着魔尊闭关未出,一口咬死他是魔尊的亲信,欲将此推动扩大到两大魔宗之间的纷争,目的是同渊冥宗开出条件——解开罗刹宗不得擅自离开北域的禁制。最终没有得逞。
右护法是个有办法的,同容玉溪周旋了几日,将他救了出去。出去后,江珣指认罗刹宗炼制魔傀一事,虽未有实质证据,容玉溪担心将事情闹大,便不再追究。
是以当务之急,便是保存体力,等待即可。
江珣虽已累极困极,但纷乱的思绪却如织茧一般从四面八方将他紧紧包裹。
——他真的,重新活了一次。
他自觉阅历并不浅薄,但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法子,能使得时光倒流、人死复生。
“江珣。”
寂静的四周蓦地蹦出一声音色模糊的声音。
江珣正处在高度警戒的状态,闻此立即低声喝道;“谁?!”
“别怕,我在你的识海里,其他人听不见我的声音。”
与此同时,值夜的守卫循着走了过来,四处看了看,见没什么异动,很快又到别处去了。显然什么都没有听见。
江珣将信将疑;“你是谁,为何在我的识海中?”
“我会助你重活这一世。”
容不得细问,江珣敏锐地听见外头传来异动。
施法声、打斗声、惨叫声、脚步声,混杂着响成一片,从微至强,由远到近。混乱中,断臂男骂骂咧咧地跑了进来,将江珣往肩上一扛就撒开腿往门外跑:“操了,你他妈还真是个香饽饽。”
江珣被倒吊着,头晕目眩,迷迷糊糊地想:等等,右护法提前来救他了?但,怎么选择了硬闯的方式?
轰——!
没跑几步,耳边迸发出一声巨响。牢房的大门瞬间炸开,掀起一片浑浊的硝烟粉末。
断臂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后退两步,江珣却在这一片混乱中感受到一股熟悉又霸道的魔气。
江珣全身发凉,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不可能——
下一秒,他倏然摔在地上。
方才挟制他的刀疤眼被掀开数十米远,狠狠掼在墙壁上。力道之大使得他整个背部都镶了进去。
江珣蹭了一脸的泥灰,狼狈地抬起头,赫然入目一片绣着玄纹的衣袂。江珣的身体细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来人负手而立,俊雅不群。
他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江珣,狭长的眉目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正是渊冥宗宗主、当今魔域六宗的魔尊——秦州夜。
江珣强稳心神,艰难开口:“......尊上。”
“这么轻易被擒,丢的可是本座的脸。”
耳边响起秦州夜又低又沉的声音。同记忆里一样,充斥着睥睨一切的矜傲和冰冷。
江珣垂着眼,直认不讳,乖顺得很。撑着泥地的手却逐渐发软。
秦州夜。这三个字如一把钝刀,将他这一世尚且完好的心脏捅了一道口子,痛得他虚汗簌簌。有寒风密密麻麻地从衣襟里灌进来,冷得他牙关紧咬。
他还当事缓则圆,不曾想二人的相见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秦州夜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什么,江珣亦不敢抬头看他,二人之间一时形成了落针可闻的沉默。好在很快被姗姗来迟的容宗主打破。
容玉溪从容不迫,嘴角的微笑:“恭祝尊主——提前出关。”
秦州夜对容玉溪别有深意的道贺未有回应。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江珣手上的锁链和身上遍布的干涸血迹,随即轻轻一抬手,那加了特殊咒法的锁链瞬间细沙一般从江珣的手腕迅速褪去。
秦州夜扫了一眼满身泥泞的江珣,突兀地笑了起来,慢条斯理道:“打狗还知道看主人呢?”
容玉溪心下一跳,立即提声喝道:“混账东西!我不在的时候,你这蠢货竟敢对江护法用刑?!”
旋即对秦州夜解释道:“江护法独自一人出现在罗刹宗,许是有什么误会,伤了几名门下弟子。我有事在外,听到消息后想着怕是尊主您有什么吩咐,便交代他们好生礼待,待我回宗亲自与江护法交谈。谁曾想他为了替被伤的同门报仇,竟敢私自将江护法押入牢房动刑。”
断臂男刚从墙里费力扒拉出来,见是魔尊亲临早被吓得跪倒在地,又听容玉溪面不改色地颠倒黑白,哪还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自己明明是受了容玉溪的暗示和纵容才这么做,这姓容的现在却摘得干干净净!
他又恨又惧,欲要开口伸冤。
容玉溪却比他更快,闪身至前,狠狠给了他一个见血的耳光,将他重新镶进了墙壁里。
“姓容的,我操——”
闹剧愈演愈烈,秦州夜被吵得有些不耐烦,皱了皱眉,将目光从江珣身上移开,修长有力的手指在虚空中微微一抬,断臂男便飞也似的吸在了半空中。
复又小幅度翻了翻手掌,一团浑浊的魔气将断臂男包裹在其中。
断臂男发出变形的惨叫:“啊!!!”
细细一看,只见那团魔气中有无数细小尖锐的鲜红血锥来回贯穿着断臂男的身体,一刻不停地带出一道接着一道的血液,却又偏偏都避开了要害。
直至惨叫声越来越弱,断臂男几乎被刺成了千疮百孔的血人,那团魔气才渐渐散去。
秦州夜向容玉溪偏了偏头,侧脸冷淡又锐利:“容玉溪,管好你手下的人。”紧接着,他又抬起手,一道足有小臂粗的血锥极快地贯穿本以为已经逃过一劫的断臂男的喉咙。
“是。”容玉溪神色不变,答得干脆。仿佛那边那个死相惨状的血人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江珣勉强在一旁站了半天,脚下发软,虚虚一恍。
下一秒,天旋地转——
回过神来,秦州夜一手托着他的脖子,一手抄起双腿,就这么将他抱了起来!
“尊,尊上!不可......”江珣决计没料到秦州夜做出这样的举动,脑子腾地一下炸开。
秦州夜一点也没有要与他掰扯的心思,言简意赅地命令道:“别动。”江珣瞬间息了声,四肢僵硬,躺尸似的瘫在秦州夜怀里。
秦州夜抱着江珣的双手极稳,足尖轻点,脚下魔气翻腾,二人瞬间升至半空中,朝渊冥宗的方向飞去。
容玉溪始终恭敬地站在一边,将二人的举动尽收眼底,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秦州夜离去的背影。
月光如练,四下静谧,只余耳边呼啸风声。
江珣靠在秦州夜胸前,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秦州夜线条流畅的下巴。他只看了一眼便觉太过越矩,慌忙闭上了眼。不管他再怎么强打精神,负伤透支的身体与连夜紧绷的神经皆是逐渐松懈,直至终于昏睡过去。
秦州夜低头注视着江珣睡熟的脸,微微皱眉,不可一世的冷漠面容上出现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困惑的表情。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