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盛宣离开,像是带走了一切声响。
万籁俱寂中,金桐只听得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和擂鼓的心跳。
周遭这样静,她与苏礼明又贴得这样紧。
她慢慢屏住了呼吸,企图以这种方式将疯狂跳动的心平复下来。
脸色慢慢涨红,金桐的睫毛不可遏制地振颤,仿佛慌乱无措的蝶翼。
最后她再也憋不住,睁开眼大口喘气。
却猝然被吸进一双盛着盛夏晚星的幽深眼瞳。
苏礼明,一直在看她吗?
她不知所措地望着他,捕捉到他眸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她今天慌乱的次数太多了。
她有些气馁地错开视线,声音闷闷的:“王公子叫人来恐怕得花些时间,苏公子,先放我下来吧。”
苏礼明觉得有趣。
初次见她,他便觉得有趣。
年纪不大的姑娘家,亭亭地立在人群中,一点儿也不怯场,说出的话掷地有声。
虽看着温婉娴静,他却知道那只是她克制之下的表象。
一旦面对亲熟的人,那股子嚣张跋扈的劲儿就藏不住了。
离开了王盛宣,单独与他相处,她似是处在极大的不安全感之中。
当下这种情形,他只需要略微施压,就能使金桐露出羞恼的爪牙。
那会极大地取悦他。
可是看着怀中紧绷敏感,仿佛小兽一样的少女,他忽地不忍心了。
收起逗弄的心思,苏礼明将人稳了稳,只道:“你的脚不宜久站。”
“可是……”
“不重。”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又重复了一遍,“不重的。”
怀中的人缓了口气,渐渐放松了身体。
不多时,王盛宣回来,身后跟着担忧的周与棠。
见金桐被苏礼明抱着,周与棠面上闪过一瞬的不自在,但立刻被她压了下去。
“怕人多口杂,所以我没叫旁人,金桐……就有劳苏公子了。”
苏礼明明白其中道理,点头道:“不妨事。”
周与棠走在前面,引着他们走进一条小路。一路畅通无阻,不曾遇见过人。
她直接将金桐带进自己房中,让苏礼明和王盛宣留步在房外。
二人对面而站,活像一双门神。
金桐身量与周与棠大差不差。周与棠翻出自己没穿过的衣裙,让金桐换上。
金桐换好后,从屏风后走出来,周与棠上下打量,果然合身。
之后周与棠又请来大夫,开了些活血化瘀的伤药。
金桐的脚踝看着严重,却没伤到骨头,也算幸运。
周与棠盯着金桐上过药的脚踝半天没说话,生气又自责。
良久,她低声道:“是我不好。”
这伤是怎么来的金桐自己再清楚不过,但又没办法给周与棠讲清缘由。
她有意逗周与棠开心,想了想,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好啊你,生我的气,便布陷阱害我。我道好端端的路上怎么凭空出现个绊脚石?”
周与棠被她气笑了,道:“你讲不讲道理。”
“既然不是你扔石头害我,那便不是你的错。”金桐粲然一笑,“你非但没错,我还要多谢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特意赶来救我。”
这是在宽她的心。
周与棠被开解了不少,却不放过她:“谁说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一码归一码。苏公子的事情你不交代清楚,我跟你没完。”
金桐本就想找机会同周与棠解释,此时正好顺坡下了。
“好好好,想知道什么,我保证知无不言。但要事先说好,我全部坦白,你可不能再因为苏公子与我置气。”
周与棠冷脸:“为个男人和你置气,你当真是看低了我。”
金桐连连讨饶:“是我说错了话。我知道的,你不高兴是因为我明明认识苏公子,却装作不认识。你以为我在故意瞒你,心中不舒服。”
周与棠脸色微缓,哼道:“你明白就好。”
接着她问出了第一个问题:“那便说说吧,你与苏公子是不是早就认识?”
金桐道:“不算早,刘义秉当街纠缠我那日,被王盛宣揍了一顿,苏公子当时也在场。”
周与棠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金桐继续道:“苏公子是王盛宣的好友,后来王盛宣常来我府上喝茶,每一次都带着苏公子。”
这下周与棠竖起眉毛,不乐意了:“王家是揭不开锅了吗?你一人操持家业不易,他也好意思去找你蹭吃蹭喝!”
她声音不小,门外的王盛宣挖挖耳朵,纳闷道:“苏兄,我怎么好像听到里面在叫我?”
苏礼明忍俊不禁:“我倒是不曾听见,许是王兄听错了吧。”
金桐食指竖在唇前比了个“嘘”,示意周与棠:“轻声。”
“好大个男人占女人家的便宜,敢做还怕人说?”周与棠愤愤不平,连着苏礼明一起迁怒了,“苏公子也是近墨者黑,白长了一副好容貌!”
“不对,”周与棠反应过来,又问道,“一起来参加赏花宴,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便不得不再提王盛宣了。
“我早上出门就看见王盛宣的马车停在我家门前,”金桐抬头望天,“他们乘王家的马车,我乘我金家的马车,如此而已呀。”
周与棠恨声道:“王盛宣,王盛宣,怎么又是王盛宣!”
金桐笑:“何必生他的气?他人是傻了点儿,本性却不坏。我家的人本就不多,吴嬷又喜欢他,他来便来,就当给吴嬷解闷儿。”
一提起吴嬷,周与棠的脸皱起来,“糟了。出门前还好好的,来我这一遭带了伤回去,吴嬷要责怪我招待不周了。”
金桐接手家业前,吴嬷就是金家的掌权人,周与棠不认为吴嬷是金府奴仆,反而将吴嬷视作长辈。
加之早些年吴嬷雷厉风行的做派,周与棠对吴嬷,是打心眼儿里发怵的。
金桐拍拍她的手,“吴嬷是讲道理的人,别担心。”
周与棠反握住她,“那你回家,千万替我多多美言。”
金桐笑道:“放心。”
金桐思虑是否要道出刘义秉出现在芍药园之事。
周与棠瞧出她似是有话要说,问她:“怎么?”
此事关乎内宅安全,金桐想给周与棠提个醒,不必做到和盘托出,点到为止便可。
金桐道:“你说不曾给刘义秉递去赏花宴的请柬……”
金桐不会无端再度提起此事,周与棠闻弦知意:“可是有什么问题?”
金桐道:“可我在芍药园见到了刘义秉,王盛宣还和他呛了几句。”
“怎么可能,刘义秉的请柬是我亲手抽出来的,他如何能进来?”
周与棠吃惊道,却不忘关心金桐,“他没纠缠你吧?”
金桐摇头,道:“王盛宣和苏公子在,他不敢做什么。”
“那就好。”
周与棠眼珠灵活地转了一圈,露出了然的神色。
“看我给你出气。”
周与棠叫来翠环,跟翠环交代几句。
翠环点头,很快就退下了。
金桐问道:“她一人能行?”
说起翠环,周与棠满眼都是满意。
她扬起下巴:“翠环办事,你只管放心。”
周与棠指着桌上糕点:“喏,你爱吃的栗子糕。”
金桐勾唇捻起一块儿,放入口中。
“很好吃。”她赞道。
大半个时辰后,翠环回来了。
“小姐,人抓住了,关在柴房。”
周与棠让金桐在先房中歇着,她自己则要去会会刘义秉。
刘义秉心术不正又诡计多端,金桐怕周与棠吃亏,想要同行。
有金桐陪着她自然更好,只是周与棠担心金桐的脚,有些犹豫不决。
金桐试着转了下脚踝,道:“药效上来了,已经可以走路。”
说着她就站起来。
周与棠连忙搀住她,道:“你别逞强。”
金桐道:“大夫的药见效快,这会儿真的没什么事了。”
周与棠“哎呀”一声,拿金桐没办法。
她执意要去,周与棠也只能由着她。
见周与棠和翠环一左一右搀扶着金桐出来,王盛宣问道:“这是怎么了?”
左右也不怕人多,周与棠同他们卖了个关子:“想知道就一起来吧。”
柴房外,李艾宁焦急地对看门的下人哀求:“义秉哥哥是梧桐书院的学生,进士在身,绝对不会做那种事。这当中一定有误会,求求你们放义秉哥哥出来。”
她哭得满脸泪痕纵横,门口把守的两个人却半点儿怜香惜玉的意思都没有,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金桐看着她,无声叹息。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撞见李艾宁在哭了。
李艾宁瞧见她们,先是对着金桐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忿恨。
但是对于周与棠,她却如同见了救世主一般。
“周小姐,义秉哥哥没有偷东西,求你放了他。”
周与棠喜爱美好的事物。
比如花儿,或美人。
李艾宁长相寻常,哭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本就难得她好感。
更因着刘义秉的关系,对李艾宁厌屋及乌。
周与棠想唤她名字,却没想起来今天见过这号人。
翠环小声提醒:“李艾宁,百草堂李大夫的女儿。”
周与棠恍然大悟。
“李艾宁是吧,此事与你无关,请你现在离开。”
李艾宁呜呜哭着,就是不走。
“为个无赖这样作践自己,”周与棠恨铁不成钢,“真没出息。”
任人说什么,李艾宁都听不进。
她几乎哭得视线模糊,可眼睛迸发的恨意却是明晃晃的。
她食指指着金桐,神态癫狂,疯了一般质问她,“是你诬陷义秉哥哥对不对?”
金桐平静地看李艾宁发疯,她同疯子没什么可说的。
这种轻慢的态度更加刺激了李艾宁,她开始口不择言:“果然如旁人所说,你水性杨花,蛇蝎心肠!”
“住口!”
周与棠算是看明白了,这李艾宁分明是对刘义秉有意,故意针对金桐。
“李大夫悬壶济世,竟养出你这样的女儿,你可真给你父亲长脸!”她嗤道。
提到父亲,李艾宁似乎又了有顾及,萌生出些许退意。
但柴房内刘义秉挣扎的摩擦声很快又让她情绪激动起来。
她手指着金桐,又扫过王盛宣和苏礼明。
“你们三个奸夫□□……”
“啪!”
李艾宁话没说完,挨了一巴掌。
震惊地捂着脸,竟一时忘了哭。
从小父亲对她要求严格,却从未碰过她一根手指头。金桐这一巴掌于李艾宁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你敢打我?你凭什么打我!”她喊得声音都劈了。
金桐冷眼觑她,“事不过三。”
她偏头对王盛宣和苏礼明二人致歉。
因为自己,他们无辜受了牵连。
李艾宁恨极了金桐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扬手要还她一巴掌。
周与棠给看门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二人当即把李艾宁控制住。
周与棠吩咐翠环:“叫车马送李小姐回家,把这儿发生的事情如实转告李大夫。”
翠环称是,掏出帕子塞进胡乱叫嚷的李艾宁嘴里,领着两个壮汉去了。
金桐沉默地看着李艾宁被带下去。
这样的解决办法虽然粗暴,对李艾宁却未必不好。
有了李大夫的管教,李艾宁或许在这一世可以斩断与刘义秉的纠葛。
若有可能,金桐还是希望李艾宁可以走正路的。
如此她也少了一个敌人。
金桐目光转向大门紧闭的柴房。
接下来要解决的便是刘义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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