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澈的动作顿住了。他垂眸看着苏婉横在他面前的手臂，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却不容抗拒地挪开了苏婉的手，径直坐了下来，然后才抬眸迎上苏婉略带错愕的目光。
“夏楠可以坐你前面，”他语调平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这样你监督她学习、给她讲题反而更方便。而且，”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和你坐同桌习惯了，我不想换成别人。”
苏婉看着他已然坐定的身影，知道再争无益，只得轻轻叹了口气，收回手坐好。她转过头，望向窗外摇曳的树影，不想再与他交流，默默从书包里拿出英语课本，开始背诵单词，仿佛这样才能将心头那点复杂的情绪压下去。
好不容易重来一次……她攥紧了书页边缘，指尖微微泛白。这一次，她必须更加努力，牢牢抓住每一个机会，绝不能重蹈覆辙，一定要摆脱那既定的命运。
不一会儿，夏楠进来了，她的名次虽然有些退步，但仍然允许她选择一个不错的位置。
她一眼就看到苏婉，以及苏婉旁边那个碍眼的裴澈，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她撅着嘴，不情不愿地选了苏婉正前方的座位，然后转过身，双手扒着椅背，一脸委屈和恳求地望着苏婉。
“婉婉……下次考试你一定要帮帮我啊！我再也不要和你们分开坐了！”她声音带着撒娇的意味。
苏婉放下课本，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容温柔而充满力量：“放心吧，楠楠，相信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夏楠得到保证，心情稍霁，这才将目光转向苏婉身旁那个“罪魁祸首”，眼中立刻燃起小小的愤怒火苗：“喂，会长大人，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干嘛老是缠着我们家婉婉？明明我们说好了这次要做同桌的，你为什么非得来插一脚？”
裴澈正拿出下节课的教材，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回应：“谁让某些人这次考砸了，失去了优先选择座位的权利呢。”
“你！”夏楠被戳到痛处，气得腮帮子立刻鼓了起来，像只充气的小河豚。她用力摇晃着苏婉的胳膊，“婉婉！你看他！他又嘲笑我！太过分了！”
苏婉连忙安抚地轻拍夏楠的背脊，柔声道：“没事的，楠楠，下次我们一定能考好。”随即，她转过头，眼神微冷地看向裴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裴澈，你不该这么说楠楠，她会难过的。快给她道歉。”
裴澈迎上苏婉带着薄愠的目光，沉默地与她对视了两秒，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含在嘴里：“……好，对不起，夏楠，我不该这么说你。”
见他服软，夏楠立刻来了精神，得理不饶人地将手拢在耳边，故意凑近了些，大声道：“你说什么？没听清！大点声！”
裴澈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带着狡黠笑意的脸，无奈地吸了口气，忽然侧身凑近夏楠的耳边，提高了音量：“对不起！行了吧！”
那突如其来的、带着温热气息的声音直冲耳膜，夏楠被惊得猛地向后一缩，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
方才裴澈靠近的瞬间，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呼吸拂过耳畔的微痒温度，脸颊不受控制地“唰”一下染上了鲜艳的红晕，连耳根都透出粉色。
她心跳漏了一拍，却强自镇定，嘴硬地哼了一声：“看……看在你道歉还算诚恳的份上，本小姐就……就勉为其难原谅你了！哼……”说完，几乎是慌乱地转回身子，趴在课桌上，只留下一个泛红的耳尖对着后面。
苏婉将两人这短暂的互动尽收眼底，尤其是夏楠那罕见的羞窘模样，与她平日里张牙舞爪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方才那点小小的不快也随这笑声烟消云散。
悠长的下课铃声宣告了开学第一天的正式结束。夕阳将天边染成温暖的橘红色，给欧式的校舍镀上一层金边。苏婉和夏楠手挽着手，随着人流走出校门。
两人正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晚上的作业和周末的安排，忽然，一个身影如同失控的炮弹般从拥挤的人群中猛地窜出，不偏不倚，重重地撞在了夏楠的肩膀上。
“啊呀！”夏楠惊呼一声，猝不及防之下，身体踉跄着向旁边倒去，肩上的书包也随之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课本、文具霎时间散落一地。
“谁啊！这么缺德！跑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啊？！”夏楠稳住身形，揉着被撞疼的肩膀，对着那个早已跑远、模糊不清的背影气呼呼地大声抱怨。
苏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帮夏楠捡拾散落的东西。“楠楠，你没事吧？”她一边关切地问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将书本和笔袋归拢。就在她低头拾起一本摊开的练习册时，一封压在册子下的、样式精致的粉色信封，突兀地吸引了她的全部目光。
她下意识地捡起那封信。信封是淡淡的樱花粉，表面光滑，带着隐约的香气。正面，用清秀而略带稚气的笔迹写着两个字——To 裴澈。
“楠楠，你……”苏婉捏着信封，惊讶地抬起头，刚要问出口。
夏楠一回头，正好看见苏婉手中那抹刺眼的粉色，以及信封上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她脸色骤变，仿佛被窥见了天大的秘密，惊呼一声，几乎是扑了过来，一把从苏婉手中夺走了那封信，飞快地塞进了自己的校服口袋里，动作慌乱得近乎狼狈。
此刻，她的脸颊红得如同晚霞，比方才在教室里被裴澈靠近时还要鲜艳欲滴，眼神躲闪，完全不敢与苏婉对视，方才那股骂人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被人撞破心事的无措与羞赧，“婉婉，对不起，我……我……喜欢裴澈……”
苏婉的指尖微微一颤，随即用力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她强迫自己扬起一个温和的弧度：“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和裴澈……只是好朋友。” 声音刻意放得轻快，唯有她自己知道其中绷紧的弦，“况且我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你当然可以喜欢他。”
“真的吗？婉婉，你真的不介意吗？” 夏楠漂亮的杏眼里满是忐忑与期待，她急切地拉住苏婉的手，“毕竟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我以为你或许也……”
“没有！” 苏婉迅速打断她，摇头的幅度有些大，仿佛要甩掉某种不该存在的念头。她反手握住夏楠微凉的手指，试图用掌心的温度传递虚假的坦然，“我不喜欢他。你是我最好的闺蜜，你有喜欢的人，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 她顿了顿，喉间有些发紧，却仍逼自己说出后面的话，“裴澈……他人很好，温柔又优秀，你喜欢上他，很正常……”
得到肯定的答复，夏楠脸上瞬间绽开明媚的笑容，羞涩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精致的粉色信封，塞到苏婉手中：“婉婉，我知道你和裴澈关系一直很好……你、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交给他？我……我有点不好意思亲自去……”
指尖触碰到那光滑的信封表面，苏婉感觉像被微弱的电流刺了一下。她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翻涌的情绪，轻轻点头：“好。”
傍晚回到家，吃完味同嚼蜡的晚饭，苏婉将自己关进卧室。
她从书包里往外拿作业本时，那封粉色信封猝不及防地滑落出来，“啪”地一声轻响，落在书桌上，异常刺眼。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暖黄的光晕将书桌笼罩，却驱不散她心头的阴霾。
她坐在椅子上，目光死死盯着信封上那力透纸背的“裴澈”二字。这两个字仿佛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在她心口划开一道细小的口子，起初只是微麻，随即，迟来的、密密麻麻的痛意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让她窒息。
她对夏楠说谎了。
她不是不喜欢裴澈。
恰恰相反，她喜欢他，很喜欢。喜欢到曾经以为，他们天生就该在一起。
可是，重生归来的她，肩膀上压着太多沉重的责任。她要保护家人，要扭转前世的悲剧命运，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资源，包括……她自己的感情。
这是一条布满荆棘的孤独之路，她不能，也不该把裴澈拖进来。他应该拥有阳光下的、纯粹的人生。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
阳光下裴澈温暖得毫无阴霾的微笑；每一次她难过失意时，他总能第一时间出现，笨拙却又坚定地安慰；她任何天马行空的想法，他总是第一个表示支持，眼里带着毫无保留的信任……他们从小到大的默契，曾经让她无比笃定，他们是天生一对，会幸福美满地共度一生。
可命运无情。
前世的教训如同烙印，让她不敢再任性。
夏楠很好，开朗大方，家境优渥，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能光明正大站在裴澈身边的人。如果他们在一起……至少，裴澈不会被卷入她和苏豫的恩怨，不会被她的不幸所连累。
想到这里，一股混合着苦涩与释然的情绪缓缓漫开。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拿那封信，准备将它收好。
然而，手肘却不小心碰倒了旁边还剩半杯的咖啡——
“哗啦！”
深褐色的液体瞬间倾泻而出，无情地吞噬了那抹娇嫩的粉色。
苏婉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待她手忙脚乱地用纸巾抢救时，信封早已湿透，边缘晕开一团团狼狈的污渍。她小心翼翼地揭开几乎黏在一起的信纸，上面的字迹大部分都已模糊不清，墨蓝色的线条氤氲成一片绝望的雾霭。
唯有最后一段话，因墨水品质或许不同，还顽强地保留着清晰的轮廓：
「……今天下午放学后，我会在学校小花园的假山下面等你。如果你愿意和我交往，那就过来找我。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不用过来，这样我就知道结果了。我会一直等你到八点。——夏楠」
除此之外，前面的内容几乎无法辨认。
苏婉懊恼地闭了闭眼，这可是夏楠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才写好的信……
无奈之下，她只能尝试重新写一封。
反正情书的内容，大抵都是那些倾慕与赞美吧？
她清理干净狼藉的书桌，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一个颜色相近的粉色信封，又铺开一张崭新的稿纸。
拿起笔，对着空白的纸面，她却犯了难。从小到大，她收到过无数情书，亲手写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为了不被看穿，她只好打开手机，搜索“情书范文”、“表白句子”，生硬地东拼西凑，努力模仿着少女怀春的口吻。
断断续续写满一整页后，她长长吁了口气。幸好最关键的时间地点保留了下来，不然夏楠肯定不会轻易“饶”了她。
将重新誊写的信纸仔细叠好，塞进信封，她在封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To 裴澈”。
落樱高中。
午后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洒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
同学们大都去了操场享受难得的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教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隐约的喧闹和自己的心跳。
苏婉以肚子不舒服为由提前溜了回来。她心里满是后悔，为什么要答应夏楠做这件事。可承诺已出，她只能硬着头皮完成。
做贼般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后，她才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那个烫手山芋般的粉色信封，屏住呼吸，朝着裴澈座位上的书包伸出手——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书包拉链的瞬间，一个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自身后突兀地响起：
“婉婉，你在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