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府为王英莲准备的宴席在湖心亭中央画舫之上,需要先乘小船才能登上。
夜晚残月升起,湖岸上灯火通明,有文人骚客在对酌吟诗,也有头簪牡丹、手摇团扇的雅妓在揽客,营造出了一幅盛世太平的景象。
可眼前的平安,都是一个个犹如江煜一般的人在前线浴血奋战所换来的。
每每想到这里,蔡元祯的心便忍不住刺痛。
蔡元祯的心伴随着船身晃动越显焦灼,越靠近画舫,耳畔传来的丝竹管乐声便越显清晰。
早在画舫上等候的侍者引着蔡元祯走到画舫里,穿过层层帷幔,掀开珠帘,蔡元祯便看到了坐在首席的王英莲。
蔡元祯稍稍环顾了一周,发现除了程知府,竟然连周世玮也在。
内堂中央有艺妓在扭动着曼妙的身姿,隔着一扇屏风可以隐隐看见后面还有吹奏乐器的,扑面而来的除了脂粉香,还有丰盛的酒菜香味。
蔡元祯突然想起了“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这句话。
在宦官的把持之下,整个朝廷早就已经**,后来文官都批判江煜为了掌权推举傀儡皇帝登基,可他也确实拔掉了司正监这颗毒牙。
王英莲身着一袭金丝苏绣黑色锦袍,蔡元祯从他的袖口处瞧见这是双面绣,传闻是要熬瞎十个绣娘的眼睛才能绣得一匹这样的布。
程知府见到蔡元祯来了,率先说话:“是蔡氏纸坊的三掌柜来了。”
说完之后,又转向王英莲说:“王掌印,这可是您的旧相识。”
一听他这么说,蔡元祯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
周世玮依旧挑着他桀骜不驯的眉眼,好整以暇地打量蔡元祯。
蔡元祯立马上前行礼:“王掌印、程大人,元祯有礼了。”
说罢,又转向周世玮:“周掌柜也在呀。”
周家老爷去年过完年节便退下了,周氏纸坊全权交到了周世玮手中,所以蔡元祯也改了称呼。
王英莲见到蔡元祯来了,微微抬头,眼睛眯成一条线,看起来十分阴骘。
面对这样的人,蔡元祯不免胆寒。
随后,王英莲笑着说:“也是许久不见,既然来了便赶紧坐下用膳吧。”
没有提“干爹”这回事,蔡元祯松了一口气,随后入座。
面对琳琅满目的美食,蔡元祯确实没什么胃口,耳畔传来的靡靡之音也觉得嘈杂。
程知府笑着对王英莲说:“王掌印,您想要寻得好纸,来我们东洲府绝对是没有错的,在座两位都是咱们东洲府有名的纸商。”
“周掌柜如今手上有贡纸权,蔡家三掌柜造出的纸也曾一鸣惊人,她们蔡家当年更是连续三届独占贡纸权,想必您找他们绝对没错。”
王英莲轻笑了两声,他的声音似女子清润,又带着太监独有的阴骘:“没事,我倒是不急,主子催得不紧。不过他的要求却是高,之前纸造司交上去的都并不能让他十分满意,因此他让我参与了下一届的贡纸选拔权,如今我不过是恰好办公事路过东洲府,所以来瞧瞧罢了。”
程知府满脸赔笑:“王掌印深得圣心,陛下会让您参与掌权,定然是十分重视这件事,咱们东洲府的人才能荣获为皇家贡纸的殊荣,也是咱们东洲府之福。”
王英莲指着他笑笑:“你呀,这张嘴真会说话。”
程砚青举杯道:“我这话说了值不值当,还不是公公您说了算。”
王英莲也轻轻举杯,随后两人一同饮下了酒,只不过王英莲只是浅尝辄止。
蔡元祯没有想到,当今圣上竟然在贡纸竞选这条路上让宦官也插上了一脚,整个朝廷,还有什么是没有被司正监渗透的呢?
蔡参的死虽然并不是司正监亲手造成的,可却是也脱不了干系。
蔡家人都痛恨宦官,可如今却要与其再次牵扯上关系。
宿命流转,果然爱戏弄人。
等宴席结束后,蔡元祯刚准备独自一人回家,却被一个侍者给叫住了,说是王英莲有事找她。
蔡元祯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不过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去。
周世玮恰好路过,看见蔡元祯,嘴角带着一丝讥诮:“从前是江家,如今是王掌印,蔡元祯你倒真是好手段,这世上有钱有势的都能靠上。”
蔡元祯冷笑一声,针锋相对:“我这叫强者互相吸引,周掌柜有空在这里嘲讽我,倒不如回去好好研究下一届的贡纸参选吧。”
说完之后,蔡元祯便跟着侍者一同离去。
侍者引着蔡元祯来到了画舫上的另一间暖阁内,彼时王英莲正懒懒地靠在软榻上,悠闲地喝着茶。
虽说他整个人都是慵懒的姿态,但蔡元祯却感受到了无比的压迫感。
蔡元祯恭敬地行了个礼,还不等站好,王英莲便开口说:“怎么?见了干爹,也不知道行个大礼?”
蔡元祯惊慌失措地跪下。
看来程知府是将此事告知王英莲了,他特地来质问。
蔡元祯咽了咽口水,语气中尽显慌张:“还望王掌印赎罪,元祯此举实属无奈,若是王掌印真的生气,元祯愿以死谢罪,只求不要牵连其家人。”
蔡元祯始终低着头,目光始终紧盯着地上铺设着的软塌纹样,不敢抬头。
蔡元祯听到了王英莲将茶盏放下的声音,随后便听他开口道:“上次的纸,主子很喜欢,你倒是个人才。”
蔡元祯听不出王英莲语气中的喜怒,不过既然是夸她的,那自然还是要道谢:“谢王掌印夸赞,元祯将来定会竭尽全力,更好地侍奉主子。”
打开思路,努力让对方留着自己这条命,好死不如苟活。
蔡元祯虽然没有抬头,但她却感觉到王英莲一直在盯着自己,那种强大的压迫感,让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王英莲悠悠道:“既然你都说了我是你干爹,那你总得敬杯茶吧,该走的礼还是要走。”
蔡元祯错愕地抬起头,看着王英莲带着笑的红润嘴角。
虽说他始终在笑着,但蔡元祯却觉得这个笑容有点冷。
惊讶不过片刻,蔡元祯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要收她做干女儿。
蔡元祯应声说“是”。
随后便有人端了茶盏上来,蔡元祯接过茶盏走到王英莲面前,跪下将茶盏举到王英莲面前,恭顺道:“承蒙王掌印不弃,愿收元祯为干女儿,从今以后元祯甘愿为干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蔡元祯不是不知道蔡仲对宦官的厌恶,也不是不知道司正监臭名远扬。
若是可以,朝中不知道多少言官随时准备对王英莲口诛笔伐,将他置之死地。
可形势比人强,蔡氏一家老小的命需要保,若是真的需要背负骂名,那便让她蔡元祯一人来背负吧。
“嗯~”
蔡元祯恭顺的模样显然让王英莲很满意,他接过蔡元祯手中的茶喝了一口,随后又将茶盏放到桌子上,对蔡元祯说:“你起来吧。”
“谢干爹。”谢过之后,蔡元祯起身垂首站立。
王英莲用绣帕轻轻擦了擦嘴,随后说:“虽说我如今喝了你敬的茶,但我也要告诉你,咱家身边不留无用之人。”
“新一届的贡纸选拔就要开始了,我要你一举拿下贡纸权,否则咱家就再也不想见到你这个人了。”
王英莲一边说着,一边张开手指,还悠闲地对着吹了一口气。
蔡元祯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成功便成仁,若是她蔡元祯无能,那留在这个世上也没有什么用了。
蔡元祯保证道:“干爹,您就放心吧,我保证万无一失。”
-
蔡元祯是靠着双腿走回蔡家的,天寒地冻,寂静的夜里下起了雪。
木槿实在放心不下便到半路去接她,发现她走在路上失魂落魄的,头发上、衣服上都有积雪。
木槿连忙问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好好的马车不坐非要走回来?”
蔡元祯魂不守舍,其中原因确实只有她知道。
如今她认贼作父,早一步回到蔡家,便早一步受到良心的谴责。
风雪扑面,蔡元祯上下牙齿都在打着战栗,她怒吼一声:“不用管我!”
随后,又自顾自走去。
木槿无比担忧,但小姐不听她的,她也只能在身旁默默地为她撑着伞,陪她走完这段路。
回到蔡家已是深夜,可蔡元祯却没有回屋睡觉,而是去了祠堂,直接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这可把木槿吓坏了,想上前扶起她:“小姐,你这是做什么?深更半夜的还来跪祠堂,若是被老爷和三夫人知道了,定要来问你发生什么事了。”
蔡元祯张了张嘴,晦涩的喉咙里只发出了几个简单的音节:“不要管我。”
木槿想把蔡元祯拉起来,可无论如何都拉不动,最终只能陪着她跪。
祠堂外风雪交加,蔡元祯的膝盖甚至没有跪在蒲团上,冰冷的地面侵蚀着她,寒风摧残着她的意志。
祠堂内摆放着无数灵位,灵位前烛火通明。
蔡元祯将这些牌位上的名字一一看过,心想着蔡氏纸业能走到如今,皆少不了他们的呕心沥血。
他们每一步都走得堂堂正正。
可她蔡元祯,却将蔡纸的发展与宦官捆绑在了一起,或许等到百世以后,人们提起蔡纸都要不由得吐上一口唾沫。
司正监如今确实权势滔天,可注定是要走下坡路的。
而且后来继位的帝王为了完全斩去宦官对于朝廷的把控,对如今掌权的内监实行了令人发指的惩处。
蔡氏纸业,会不会也因此断送?
断送在她蔡元祯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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