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恨你。”
钟情死之前没想到还要听虞昇这么一句,艰难抬起头,眼神狠厉,就这么瞅着他,并不回答。
虞昇蹲下,倾身过来,从袖中掏出个小药瓶,倒出些药粉,道:“三界被你搅得天翻地覆,如今你落入正道手中,他们让我来了结你。你来世……”他将手中药粉覆上钟情脸上伤口,双唇动了动,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钟情满是血污的新旧伤逐渐愈合。他想用力甩开虞昇的手,可他如今四肢被缚,几天几夜的折磨早让他断了全身的筋脉和气力,他如今的命就如同被一根蛛丝悬在梁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丝断人亡,却是连动一下都是动不得了。
他喉咙滚动,艰涩开口:“甄琼山六峰……无忧峰峰主虞昇……”
他忽而低低地笑了,笑得疯颠,笑得旁若无人,仿佛他还是那个称霸三界的魔尊钟情。他只笑了几声,却又倏然滞住,好似有什么堵在喉咙间。片刻后他猛喷出一口血,喷在虞昇的桃色衣袍之上,犹如朵朵桃花绽放。他见此景,眼瞳逐渐殷红,头脑昏沉,又往虞昇袍角上磕了一口血痰:“伪善……”
他眼前逐渐发黑,眼前又浮现出十年以来的情景来。这么多年来,他也希望自己就只是当年那个钟家的三少爷,可是终究是不成了。
他感觉身子在不断地下坠,眼前虞昇的身影逐渐模糊。
什么?什么?什么。
他想,干了这么多缺德事,看来是老天爷迫不及待要把他拿下阎王殿了。
他只觉得身体好冷。和十年前那个冬天一样冷。他垂着头,一身热血在一点点降温,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钟情,传说中的魔尊。
他没当魔修之前不过就是一个富商家的三少爷。
大少爷是个死的,二少爷是个残的,于是全家的希望就都压在他他这个三少爷的身上。
父亲让他继承家业,母亲叫他早日成亲,如是而已。
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却也是顺风顺水,可一切都在他十九岁这一年变了。
虽出生在富商之家,但他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为了不继承家业,他想出个馊主意在正月初一趁乱离家出走,结果半路赶上大雪封山,险些被冻死之际被人捡回了山门,幸而捡回了一条命。
他后来才知道,这人就是传说中的三界魔修之首魔尊杨子喻,而自己就是他随随便便捡回来继承自己衣钵的大弟子。
杨子喻从弃子坐到这个位置用了五年,于是他扬言五年之内也要让自己坐上这个位置,只留下他自己在风中凌乱,谁都知道魔尊杨子喻流着前一任三界魔尊的血,从出生起就满身灵力,后来更是娶了个什么色魔一族最后的传人当炉鼎,他五年坐到这个位置实属应该,可他呢,一介凡夫俗子,先不说五年不五年,他的灵根资质够不够拜入师门都还是个问题。
好在钟情资质还算可以,木水地灵根,正巧杨子喻是木系天灵根,安排人给他洗过髓以后让他也变成了木系天灵根。
钟情想着反正也没处可去,还不如就这么跟着杨子喻修魔问道,修者命数几百年,能活一天是一天。
结果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师尊杨子喻竟然这么信守承诺,说五年让他当上魔尊就五年让他当上魔尊,在教他的第五年挑起了仙魔大战,结果才打了半年自己不想活了,自刨了丹喂给他以后燃红莲业火**成了一捧灰。但这仙魔大战总得有始有终,钟情被魔教二把手江追影赶鸭子上架,被迫坐上了魔尊之位,成了新的魔尊。
是,杨子喻是**了,但这三界血迹斑斑的账却终不能让一个死人来抗。杨子喻之子早在多年前便就不知所踪,他又只收了钟情这么一个徒弟,于是钟情便就成了这活靶子活罪人,扛起了这谁沾谁腌臜的债。
钟情被正道第一次抓获,就是甄琼山六峰出的手。甄琼山六峰清安峰峰主程韵舟将他击落在苍穹之巅,五花大绑捆回了山门。
寒风猎猎,骤雨拍打,水牢里是无尽的长夜。就和现在的天界天牢一样潮湿而又昏暗。
“你身体好凉……”
天界天牢外的风从栏杆处钻进来,又吹得锁链哗啦啦地响,手腕处的血顺着胳膊和额头流进钟情的眼里,染得他眼前一片猩红。虞昇用衣袖为他拂去眼前血污,就这么站在一旁看他。
是了,他总是这么又伪善又愚蠢。五年前,要不是他一句话让程韵舟延缓了行刑,就不会有如今的生灵涂炭。
他头脑混沌,心里冷笑着,思绪又回到了那个水牢。
就因为虞昇的延缓行刑,钟情体内的杨子喻金丹到了他身体无法承受的程度,加上他受了这几日的折磨精神萎靡,竟被这金丹乘虚而入,霸占了他的身体,走火入魔了。
一时间,钟情灵力大涨,仙界天牢里给他上的捆仙锁早已束缚不住他的身子,他几乎是一瞬间便就脱出了仙界的控制,下到了人间界。
人间界开启了噩梦般的流血五日,白骨露野,血流漂橹,哀鸿无处不盘旋,鬼差无处不行走。无数仙门野派齐聚人间界慷慨悲歌,甄琼山六峰峰主四峰战死一峰叛逃,最鼎盛的仙门刹那间便就陨落。
——就剩下因多嘴被禁足没能参加此次战役的传闻中的千古第一药修虞昇。
钟情有时候还觉得这虞昇也算是幸运,阻止他这么送死的事情没赶上,捡回了一条小命,还能在这里信誓旦旦地说不恨自己。
他能不恨吗?或者说,谁给他的权力不恨自己?
门派被自己血洗,他不恨自己,死去的师兄弟们能安息吗?
钟情嗤笑,嘴里呢喃起什么。
“若未来世众生等,或梦或寐,见诸鬼神乃及诸形,或悲或啼,或愁或叹,或恐或怖……”
“你念什么……”虞昇嘴微张又合上,最终还是开了口,语气淡淡的,越来越弱,最后竟染上了细微的悲怆之色。
钟情看着他的脸,蓦了笑了几声,哑声道:“替你超度超度你师兄弟。”
虞昇闻言怔怔看着钟情,也低低念了一遍:“若未来世众生等,或梦或寐……”
“你又是在超度什么。”钟情笑起来会露出犬牙,倒显得他像一只被弄脏了的流浪狗,“难道是在……超度我?”
虞昇没有回话。
钟情扭过头,并不在意。
五年前,他发现自己造下了十万杀孽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不在意。
五年前的流血五日最终是以钟情意志拼过了金丹为结果结束。钟情清醒过来的时候,正用手将一个三岁小孩拎到半空中,用法术将人打了个对穿。
他懵了一瞬,但不知是因为金丹的作用还是什么,他并没有害怕。
他很快冷静下来,发现自己能控制杨子喻的金丹以后,想得第一件事不是怎么逃,而是他终于能在修真界有自己的一席天地。
他与仙界激战三天三夜,最终将众仙门逼至走投无路签下了降书,自己回到了魔界做他的逍遥魔尊。
他回魔界第一件事就是把当初叫他做替死鬼的那个什么劳什子江追影杀了,挂在人间界最高的城楼上曝尸一旬。这一曝尸,成了他筑基高楼的最后一块砖码,人间界都知道那流血五日的罪魁祸首逼正道投了降还杀了原来魔尊身边的得力大将“清君侧”,皆是惶惶然,关于他三界帝尊的称号也逐渐传开。
起初那三年,有他的名声和那五日的威慑,仙界并不敢动他分毫,三界都井水不犯河水,还算是河清海晏。可等到了第四年春节,那沉寂了多年了千古第一药修虞昇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宴会间当着众仙门的面撕毁了降书,昭示着三界不过才平和三年,便有紧接着又一场腥风血雨的到来。
几乎是眨眼间,虞昇领着众仙门杀到了魔界,一路杀到钟情尊座座下的时候,钟情正用手包着饺子。
“你来啦。”钟情看他一眼,眯起眼睛,淡淡笑着,眸色深深。
“……你知道我会来。”虞昇手上藤蔓直指钟情喉咙,仿佛只要听到什么不和他心情的话语,他就会把对方的喉咙直接挖出来。
“我不知道,毕竟谁都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也算是知道吧,我觉得你早就该这么做了,没想到你竟然能沉寂这么久。”钟情捏紧饺子的最后一个褶儿,随后放下手中已然包好的饺子,直起身与他对视,“但我赌你现在不会杀我。”
“你……”虞昇看着自己的藤蔓被钟情握在掌心玩弄,“……算了。”他收回藤蔓,道:“……我确实不会杀你。”
钟情看着他,并不说话。他虽贵为魔尊,被传得青面獠牙宛如夜叉,但其实生得很是好看,比原先的死鬼魔尊杨子喻还要好看上几分。双眉微颦颦,眸如桃花润,唇薄色淡,鼻高貌和,睫毛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着,给他脸上打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预想的血雨腥风并没有到来。钟情第二次被抓来得很快,没有什么刀剑对峙,就只是钟情活够了,自愿被虞昇压回了天界。
“你说,你那时候要是没有非要从我身上把杨子喻的金丹分离出来,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两年的烂事儿了?”钟情睨着虞昇,嘴角不觉淌下一行血来,“所以我说你伪善啊。”
“虞昇,你总想着救苦救难救世间,可谁要你救了?说白了你就是贱,你以为自己是圣母……”还不等他说完,一口血从他千疮百孔的五脏中涌起,噎了他的嗓子,堵了他还没说出口的话。一口一口黑紫的血从他口中喷出,在天牢本就潮湿的地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彼岸花,比忘川河畔还要再灿烂几分。
往事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一幕又一幕的放映,他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或许都等不到虞昇动手。
“别说了。”虞昇不愿去想这两年是怎样的生灵涂炭,他也知道若不是自己的一意孤行,或许并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钟情的第三次抓捕行动几乎将三界夷为平地,而这一切的来源,就是他私动了杨子喻的金丹。
“所以我来最后赎一次罪。”虞昇蹲下身子,尽量让自己和钟情平视,将药瓶中的药丸倒出,手却不停颤抖,“……这是我所调制的上好的毒药,弹指间麻痹神经,能保你不受痛苦尸身完整。”
钟情盯着他的眼睛,倏然笑了,埋首从虞昇手心抿起那粒毒药,抬起头自嘲道道:“你不恨我……”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吞下了药丸。
“可我恨你。”
“来世,生生世世,我都要缠着你,不死不休。”
最后一个字落下,铁链震响,钟情的身子就在铁链的束缚下这么半坠着,悄然无了声息。
几个时辰后,等诸位长老来到狱中查探之时,就只看到了在钟情身边咬断了舌头的虞昇。
这一场长达五年的闹剧,终于以钟情和虞昇凉透了的身子,作为了谢幕。
【若未来世众生等,或梦或寐,见诸鬼神乃及诸形,或悲或啼,或愁或叹,或恐或怖】出自《地藏经》,古人超度经文。
虞昇不是圣母人设,他这么做是有自己的缘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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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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