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一醒就被一群人看猴儿似的团团围住。
“醒了,醒了!三师叔,快来快来,他醒了。”
一阵嘈杂的男女声叽叽喳喳地叫嚷,钟情被吵得头晕脑胀,抄起一旁杯子扬起手腕正要砸,却忽然想起什么,一下子呆愣在原地。
我不是死了吗?
自己夺了谁的舍?还是谁给自己招了魂?
“哦?脾气还不小。”从门外走进来个一身熟褐道袍的公子,见此状直接上前一步扭住他手腕,夺下他手中瓷杯放回原处,“我也是服了虞昇,自己偷跑下山逛窑子都能捡个孩子回来,真是和虞门主生前一样一样的。”
“把他给我叫过来。自己捡回来的自己管,把我叫过来他自己倒跑去睡觉去了,还要不要脸。”那人抬手,把一个生徒模样的少女打发了,又淡淡看向他。
“……”
钟情一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他知道面前这人是谁。
程韵舟,五年前亲自将他押到水牢受刑的人,也是在流血五日间冲锋陷阵,第一个被自己杀害的甄琼山峰主。
他怎么还活着?
他与程韵舟的恩怨可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有他师弟陈君尧的事横在中间,程韵舟对他有着滔天恨意,落在他手里自己讨不着好儿。钟情翻身下床欲走,却不想程韵舟根本就不拦着自己,一副自己爱走走他才不管的架势。
他最终还是停住了脚步,环视起这间屋子来。临死前囹圄内的血液腐尸味在记忆中逐渐散去,胭脂水粉加牡丹熏香的味道和着淡淡的药香冲击着他的鼻腔。这屋子装修很是奢华,檀木香榻,蚕丝锦被,镂空玉雕,牡丹园艺,屋主生活之奢靡,估计京都富商来了都得甘拜下风。
“……?”
钟情眸色越发深沉,眉头越发蹙紧。
他不认识这个地方,但他识得这个味道。
这种沾染着淡淡药香,一身浓重世俗味的人,他就认识一个。
“哦?醒了啊。还有没有哪里痛?”虞昇说曹操曹操到,一身粉黛味道,正在门口和钟情视线撞上,面上的妆都还没卸干净。
虞昇停下脚下动作,立身在钟情身前,伸手钳住他下巴端详道:“嗯,长得果然不错——你看他,醒得倒快,明明都快冻死了——我就说我的药有作用吧。”
钟情愕然,突然想起来程韵舟刚才好像说了什么。
——虞昇偷跑下山逛窑子都能捡个孩子回来。
——冻死。
钟情不顾虞昇动作挣开他的手,连滚带爬跑到梳妆台前抄起了上面唯一的一面铜镜。
啪嗒——唯一的铜镜碎了。
碎片上映出钟情年轻上几分,却又难以置信的脸。
——这分明就是他的脸。
他刚才在镜中看到了比他死之时还要稚嫩的自己的脸,十**岁的年纪正是少年气最足的时候,眉眼中的锐利藏不住,仿佛天下即将收入他的囊中。
他毕竟还是魔教中人,对于时间回溯禁术也是有所耳闻。他几乎是在一瞬间意识到,他不是夺舍也不是献祭招魂,而是切切实实的重生回到了十年前。
谁干的?
怎么重生了?
钟情猛然回首看向站在一旁饶有兴致看着他的虞昇。
怎么和前世不一样?
这次在雪中……怎么是他给自己捡回来了?
钟情恍惚间忆起了他昏迷前的情景,又回到了那个冬日。
大雪纷飞,寒风呼啸,比天牢里的那几日还要冷。钟情头上的血顺着脸颊流到他的脖颈,很快就变成碎冰。周围冬风的嚎叫犹如鬼怪的哭嚎,又宛如行人的呻吟和留下的遗言。
钟情趴在地上,手脚已然冻僵,全身失温。他的身子被厚重的大雪埋进了一半,石头硌着他的腰腹,他却动也不能。
呼吸都带着坚冰的寒气,钟情几近昏迷,死寂的白雪中弥漫着死亡的沉闷。
远处有人咯吱咯吱踩雪而来,带来一身牡丹香气。
“……”这人好像说了什么,但钟情根本无暇去听,他只知道,这次也算是得救了。
“难道……”难道这不是自己死前的走马灯。
自己是重生在了大年初一离家出走遭遇大雪封山的那天晚上。
钟情转过头,冲着虞昇问道:“今日是正月初几?”
“冻傻了?”虞昇一脸疑惑,“当然是正月初一,大过年的你给我找事儿,可真是累死我了。”
钟情愕然。前世他被杨子喻所救,从被捡到到醒来还整整用了三天。虞昇千古第一药修之名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可怎么和前世不一样?怎么偏偏是他?
钟情扭头看他。没想到再次见到这张脸站在他面前竟然是这幅光景,自己骂他伪君子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
虞昇。
虞昇。
前世三番五次阻拦他求死,自己却最终死在了他的手里。
他太愚蠢、太伪善了。他总是拿自己当做他标榜他善的工具,虚伪地三番五次想要他新生,可哪次都没有实际行动,他快活嘴的结果就是一年又一年的生灵涂炭,最后还要说一句他不恨自己继续维持他在别人面前的模样。
好恶心。
钟情眼中的厌恶几乎要溢出。
越看这张脸越恶心。好想撕烂这张脸。钟情胸中一股无名火直冲大脑,他暗自运功,却发现丹田里灵力近乎虚无,一盆凉水兜头浇过来,他娘的,修为没继承过来。
他最终只得愤恨地瞪了虞昇一眼。
可虞昇显然没看出他眼中的怨毒之色:“既然冻傻了,那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不。”虞昇招呼小童进门收拾了铜镜碎片,三两步上前,从抽屉里又拿出一个金镶玉的摆在桌面上。他依然一副轻浮模样,手指点着钟情胸口,眯着眼睛同他对视。
“……”钟情后退两步避开他的肢体接触。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虞昇,一时间竟然忘了答话。他见虞昇面不少,但每次对方都是仙风道骨不苟言笑,一袭青白衣犹在云端之上,要不然就是一身桃色衣袍宛于桃花之巅,总之都是一副高岭之花的做派。他还是第一次见虞昇如此轻浮放荡,抹着女儿家才会用的口脂胭脂,眉间画着花钿,绣着大牡丹花的红绿衣裙堪堪半挂在他身上,更不用说还是……刚逛完窑子回来。
虞昇男生女相,一双桃花含情眼,两弯婀娜弯弓眉,一只高挺小巧鼻,一枚薄润樱桃唇,在男人里算是长得非常好看的模样,这么一打扮,更是比青楼里的窑姐更像窑姐,也不知道他去逛窑子到底是他逛还是逛他。
“怎么,想这么半天,不会真想不起来了?”虞昇蹙眉,随即来了兴味,调笑道,“那不如你跟我姓,拜到我门下做弟子怎么样。”
钟情知道自己目前还是木水双灵根,拜到木系天灵根的虞昇座下确实是并无不可。他现在毫无灵力,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蛰伏在虞昇身边,等他再次恢复到前世水平,一定要取了虞昇这狗贼伪君子的狗命。
……另外,抛弃“钟情”这个名字,自己是不是也能和前世犯下万千杀孽的魔头做个了断?
思及此,他竟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虞昇显然也是没想到这么流氓的提议居然真有人同意,一时间也颇有些不知所措:“……你真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
“不记得了。”钟情将错就错。
但他显然是高估了虞昇起名的能力。
“虞铁蛋这个名字到底哪里不好听了?难道你更喜欢虞大蛋这个名字?”三人斜腰拉胯坐在庭院中石桌凳上,得到两重否认后的虞昇满脸黑线,气急败坏道,“这么有雄风的名字你居然不喜欢,我还巴不得叫这么有雄风的名字呢。”
“行了行了,知道你想叫虞大蛋了。”程韵舟翻瞪虞昇一眼,“你起的名儿和你的衣品一样烂。”
虞昇低头看了眼他绣满牡丹花和凤凰的红绿配衣裙,难以置信道:“……哪儿烂了?”
程韵舟又赏给他一个大白眼,发言回怼,两人间的气氛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吵起来。
钟情看着虞昇,还是无法把他和前世那个仙风道骨的虞仙尊对上号。
虞昇被夺舍了?
可看程韵舟反应又不像。难不成前世他在人前都是装的,现在才是他的真正品行?
才认识他的人看见这么个可人儿却有这么低俗的审美都会虎躯一震,更不用说钟情已在前世认识他五年,突然看见他竟还有这么一面更是接受不能。
钟情蹙眉,他本以为自己前世和虞昇交锋那么多次,已经算是足够了解他,却没想到虞昇居然演技这么好,私底下竟是还有这么不为人知的一面。。
花天酒地留恋烟花巷的纨绔公子,在人前装成一个仙风道骨风姿翩翩然的淑人君子,真有他的。
“虞朔月,这个名字怎么样?”争吵之际,钟情可算是听见一个人叫的名字。
“还可以,怎么着,你茅塞顿开了?”程韵舟嗤笑,阴阳怪气了虞昇一句,“怎么想到的?”
“哎呀,这可就说来话长了。”虞昇拍拍手,从屋里走出来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身后跟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儿。虞昇低声在女孩儿耳畔吩咐了句什么,女孩儿领会,福了福身带着男孩儿小跑出院门,不多时便就送过一碟桃酥和一碟桂花糕来。
虞昇率先拿了块桃酥咬了一口,随后顿了顿,又拿起一块递给桌对面的钟情:“我方才抬头,见空中无月,忽发现今日正是初一朔月日,于是便灵光乍现,取了这么个名字。”
程韵舟翻瞪他,一脸嫌弃样。
钟情接过,落着眼眉瞧着手中桃酥,面无表情,寻思着这可真是超常发挥了。按照他的解释,他没叫什么虞初一虞没月简直都是虞昇给自己面子。
可朔月,朔月。如今的他不也是朔月吗。
初一还没有升起的月亮,一切都还干净,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他还没有拜杨子喻为师,还没有犯下五日杀孽,还没有成为三界魔尊,还没有那两年,大错还未铸成,他还有机会可以弥补,现在与前世的轨迹已经不一样了,他完全可以靠着他前世的记忆重新来过。
他低头咬一口手中桃酥,甜丝丝的他并不喜欢。十九岁的钟情和二十九岁的钟情终究还是不同的,即使躯壳再是年轻,他也是再也回不去那个吃到甜食就会高兴的懵懂年纪了。
食物进入口腔真实的触感,再一次让他真实的感受到,他是真的重生了。
前世生前的痛苦、嫉妒、后悔、不甘,积怨的种种最终化成机缘,成了一次重来的机会。
他抬头,看向桌子对面的虞昇。
真没想到。虽然不知为何和前世不同,但前世杀他的仇人,这一世居然会成为救他一命的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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