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第二天的雨还是下得很大,雨点噼里啪啦的砸下来,温稚水从自己驿站的屋子往外看见越州河的水已经满涨得很厉害,水位线几乎也已经与岸边齐平了,随着雨点,波浪也伺机对岸上发起进攻。

听驿站里的驿卒说,这越州河的水已经溢出来过一次了,最高的时候能齐人的腰高,都不敢出门,后来好不容易下去些,却一直没有消停。

他长满了皱纹的眼睛已经浑浊了,可是悲哀却仍旧清晰可见。

温稚水穿上蓑衣,带上斗笠,这是她生平头一次这么打扮,平日里哪有有她下雨天出门的机会,偶然运气不好,在路上遇到下雨的,也有下人早早地递上伞来。

只是要做事,撑着伞终究还是没有蓑衣来的灵便。

越州也有一个香火很旺盛的佛寺,名唤菩蛮寺,比起长安隐在深山,只能寻得一点信香的护国寺,这个寺庙就是越州的城市中心,隔了一条街的就是越州观察使办公的府衙。

她与萧三设下的施粥的棚就是在这个菩蛮寺的旁边,寺中的僧人也十分欢迎,让好几个年轻力壮的僧人出来给他们搭一把手。

温稚水到的时候,已经有排起长龙的流民的队伍,精米与糙米混煮成的粥不算稠,但是食物的芳香仍旧透过雨幕往外霸道地蔓延。

流民端着自己的碗,垂涎欲滴地看着冒着热气的粥。

温稚水到了粥棚,将蓑衣与斗笠摘下来递给春桃,萧翎正在用大勺搅弄锅里的粥,激起一股股热浪,香气也一股一股涌出来。

排在最前面的那个流民,已经克制不住地吞了一口口水。

“三……阿绮,这粥备了多少?”温稚水险些没防备地脱口而出一句三殿下,将话头咽回进肚子里的时候,背后几乎要起了一身冷汗。

怎么会这样没有警惕心?她在心中告诫自己,绝不可继续犯错。

萧翎却什么也没注意到,看见温稚水就笑得眉眼弯弯,好不吝啬地将笑容放到最大。

“萋萋,你来了!”萧翎笑着与她打招呼,手中的大勺子都忘了要继续搅动。

见温稚水的目光落在锅里,他带了一点炫耀:“怎么样?这个粥是不是可香可香了?”

温稚水被他的模样逗得一笑,若是与她说话的是萧翎,此刻必然要局促他一句:“是你熬得么?就如此自得?”

可惜,眼前这位正是她的爱宠阿绮,她的小凤凰,她只能弯起眼睛,真心实意地夸奖一句。

看着锅里翻滚的粥,这句夸奖也不算是违心。

萧翎为她介绍身边的一位老僧,温稚水早已经注意到了,这个老僧并不年轻力壮,眉发都已经白了,一幅慈眉善目的菩萨相。

“这位是旁边菩蛮寺的了了主持,他特意来给我们帮忙。”

温稚水朝他弯腰弓身,行了一礼:“辛苦了了主持。”

了了主持看着她,仍旧是慈眉善目的笑:“温姑娘言重,眼下众生苦难,贫僧毕生所学的佛法不能解,眼下不过是来看看罢了。”

“看看。”温稚水默念了一下这个词,忽然对这个主持生出兴趣。

了了主持看着冒着雨排队的苦难众生,笑道:“温姑娘,佛曰,平等持众,慈悲是一视同仁,于诸众生起平等心,众生芸芸,有人饥寒交迫,衣不能蔽体,有的人却绫罗绸缎,脑满肥肠,姑娘以为和解?”

温稚水只是抱歉一笑,她也跟着看向湮灭在队伍尾端的人群:“了了主持,稚水是愚人,不通佛法,也不求甚解。”

她接过春桃手中的铁勺,掌管了一锅热粥,她漫不经心的问道:“这粥放了沙土了么?”

萧翎在现代时自然听说过当初和珅赈灾往粥里放土的逸闻,虽然招惹了当时的文人君子的谩骂,可是却也让每个真正快要饿死的灾民吃到了粥,活了下来。

他看着温稚水的眼睛总是炽热又温柔,解开了自己带在身上的一个小香包,里头装的当然不是香料,是他带来的一捧干土。

天色仍旧是暗沉的,温稚水的心也是明亮的。

将土倒进粥里,果然引起众人的议论纷纷,有人站出来指着温稚水破口大骂。

“奸佞小人,蛇蝎女子,我道是哪里来的好心人,原来果然是耍人玩乐!”

他一身读书人的打扮,穿着学子的青衫,头戴纶巾,在一众落魄的灾民中确实是显眼的存在。

“我呸!”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我王强也是个读书人,乃是孔圣人的弟子,”他双手朝天上一拱,行了一个揖礼。

“读了这圣贤书,我怕是吃不下你们这以民取乐的高门的饭!”

他怒气冲冲,甩袖而去。

队伍中站出来几个人,同样唾弃,头也不回地走了。

温稚水冷眼瞧着,却是理也没理,只自顾自地给排在首位的瘦骨伶仃的老人打了一碗粥。

他年纪已经很大了,捧着的碗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甚至磕破了一个角,他的手也拿不稳当,一直颤抖着,从温稚水手里接过了升满粥的碗。

他的眼睛像是被粥的热气熏得发红了,“谢谢啊,谢谢姑娘。”

他语无伦次,浑浊的眼睛几乎要掉出眼泪来,颤着的手紧紧地抓着碗,可能是因为抓得太紧,反而抖得更厉害了。

温稚水轻轻帮他将碗扶住,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老伯,去坐着吃去吧,放心,吃完了还有。”

旁边的春桃扶住了老人单薄的身子,带他去旁边吃了饭。

“老人家,你家里还有人吗?”春桃笑吟吟地问。

老人的含在眼睛的泪水掉进粥碗里:“没啦,早就没啦。”

“若不是遇上你们,吃上这一碗粥,老头子我也要去见他们啦。”

他的眼睛突然遥遥望向了远方,嘴角却翘了起来,仿佛在漫无边际的雨幕里看见了曾经家人的笑靥。

“等老头子我准备好了,就也得走啦。”他埋头呼噜了一口粥,分明含了沙子,粗糙的口感绝对称不上好。

他却笑着叹道:“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粥啦。”

春桃笑着看一眼这个可怜的孤寡老头,摇了摇头,便去给别的可怜人帮忙了。

除了上一次留下赵传一行人,温稚水还从来没有直面过这样的,直接的,热诚的感激,而这两次,都是因为他们受到的苦痛。

她想,她其实只是帮了一点小忙,花费的也不算多,只是却拯救了这么多人的性命。

她忽然之间对崔灿有了更深的厌恶。

舀了半天粥的手已经酸痛了,幸好之前温稚水因为骑射比赛好好锻炼过自己的身子,否则,这半天的活,她都不知道能不能撑下来。

除了粥,他们还蒸了窝窝头,正是当初崔灿招待他们的同款,吞咽都费力的那种。

温稚水来了以后忙前忙后,眼下到了晌午,却还没有用过饭,萧翎给她拿了一个窝窝头,她捧在手里,吃得倒也香,很奇怪,当初在崔灿那里,她食不下咽,她素来娇生惯养的,根本不是可以吃苦的人。

可是现在,她竟然觉得这个窝窝头嚼起来,也挺好吃的。

旁边的一个大娘看着他吃得香,忍不住笑起来,她怀里是她瘦弱的女儿。

温稚水看着母女两张相似的脸,却觉得似曾相识。

忽然之间她灵光一闪,忍不住眉眼弯弯:“姨姨,我原先竟然都没认出你来,进了越州城,可安顿下来了?”

原来这大娘,正是当初和赵传一起握着武器拦路的那个母亲,为母则强,她走了这一路,手上的锤子都没松开来过,可是此刻,虽然她们俩的身子仍旧是那么瘦弱,却终于放下了锤子,捧起了梦寐以求的食物。

大娘看着温稚水,眼带感激,她已经给温稚水磕过头,谢过恩,有些头,磕多了就不值钱,有些话,说多了也就没了分量。

“好,我们几个人一起找了个没人的破落院子,好歹也有了片瓦遮头。”

原本的越州城不说寸土寸金,一个院落的价钱也是高昂的,此刻却有了没人的破落院子,只能是天灾**,一家子已经全都死干净了。

也没什么晦气可言。

照萧翎的话来说,他看这整个岭南道都已经被崔灿搞晦气了。

“姑娘,你们熬的粥,真是香啊。”

大娘仿佛轻而易举就能满足的脸上带着真心实意地知足常乐,她抱着自己的女儿,像是抱住了自己的全世界。

温稚水已经啃完了自己那个小小的窝窝头,站起来身来,听闻此言,回过头来对她一笑,她本来就生得花容月貌,此刻回眸一笑,几乎是熠熠生辉,点亮了整个简陋的棚子。

“好吃的话,您就多吃一点,您放心,这里的粥管够的。”

温稚水揉了揉自己的手臂。

这个粥棚里都是受苦受难的人,他们吃尽了苦头,此刻尝到一点甜,便生出了一室的欢喜,温稚水虽然此刻身上有点疲乏,可是精神却是勃发的。

像是喝了萧翎口中的“十全大补汤”。

温稚水想到萧翎奇奇怪怪的话,忍不住露出一点笑。

她看着棚外黑压压的天色,雨点在棚子的雨布边缘汇集,像是穿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了,像是给这个雨棚装上了纯天然的防护帘,隔绝出一方小小的温暖的天地。

可温稚水总归要走出去了,走到,远远的,黑暗的,寒冷的,将雨作为武器的世界里去。

她漠然地想,这没什么关系,她也早已经习惯了。

萧翎突然凑上来,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了了大师让我和你说,温姑娘是有大智慧的人,他说你天生就通佛法,比他胜过千百倍。”

温稚水无奈一笑。

萧翎却眉眼弯弯:“萋萋,你那么聪明,去哪里都得带上我啊,我太笨了,留我一个,我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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