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京郊梅苑。
长公主谢羽贤在京郊的梅苑别业,素来是冬日雅集的上选。时值三九,寒梅映雪,正是天地落墨处,人间相宜时。
郾都有头有脸的官员与世家子弟,今日来了十之六七。暖阁中酒香氤氲,几杯温酒下肚,气氛便渐渐活络开来。相熟的各自聚在一处,言笑也愈发随意。
“听闻陛下欲重启漕运改革,这差事……怕是个烫手山芋。”
“可不是,牵扯沿河多少世家利益?去年张侍郎碰了这事,现在还在下边吃瘴气呢!”
“唉,多事之秋啊。北境虽暂宁,但裴家……唉,不提也罢。”话题引到裴家,众人默契地转移,毕竟那位混世魔王今日也会到场。
“重修河道的折子已经批了,只是这银钱嘛……”这扣扣搜搜的语气一听就是户部的人。
“国库空虚,已是常态。”旁边一位御史台的接了口,“如今边关虽暂无大战事,洛北、丹阳、昌东,哪一处不是吞金的巨兽?偏生内部用度却丝毫未见节俭。”
“慎言。”一位在中书省行走的舍人谨慎地提醒,目光扫过周围,“陛下自有圣裁。倒是吏部年底的考课,听说变动不小?”
“是啊,”先前那户部的郎中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忧心忡忡,“今年尤其注重‘实效’,我等在京城,反倒不如在地方做出政绩的同僚占优了……”
正当几人讨论得投入时,旁边一群衣着华贵的世家子弟凑了过来,他们显然对枯燥的政务不太感兴趣。
“几位大人还在聊这些?”为首的是顾国公家的二公子顾茗,他笑着打断,“今日难得长公主殿下设宴,松快松快才是正经。你们可听说最新的趣事了?”
官员们相视一笑,知道这才是今日闲聊的重头戏,也乐得放松心神。那中书舍人顺势问道:“顾二公子说的是哪一桩?”
“还能是哪一桩?”顾茗挤眉弄眼,却刻意扬高了声音,让周围几桌都能听见,“自然是咱们五殿下与裴世子的‘恩怨情仇’啊!怎么?这段风流韵事诸位还没听说吗?”
暖阁内瞬间热闹起来,许多原本在赏梅或低声交谈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哦?宫宴之事,我等早有耳闻,五殿下当真是……勇气可嘉啊。”王侍郎家的公子摇着头,说不清是佩服还是嘲讽。
“嘿,那算什么!”顾茗得意道,“你们可知如今郾城最大的热闹?三日前这位五殿下可是抱着厚礼去定远侯府赔罪了。”
“赔罪?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说是为宫宴上连累了我们裴世子受惊赔罪呢。”
“噗——”有人忍不住笑出声,“裴世子会被那点场面吓到?五殿下这借口找得可真够蹩脚的。”
顾茗说着更来劲了:“精彩的还在后面呢!听说裴旷连门都没让他进,直接一句‘让他滚’,然后‘砰’地一声,就把咱们‘金尊玉贵’的小殿下给关在外头了!”
“何止!坊间都传遍了,说那位在门口痴痴站了半个时辰,风雪侵衣,那叫一个凄惨!”
显然,泉安散播流言的效率极高,“痴情皇子与冷面世子”的戏码不过三日就已经深入人心。
“啧啧,真是魔怔了。不过话说回来,那裴旷本就行事乖张,真有龙阳之好似乎也不足为奇。”
“连门都没让进,这裴旷,也太不给皇室颜面了吧!”
“颜面?这便宜殿下自己先把颜面丢在地上踩了,还指望别人给吗?”
“这还不算完,”顾茗此刻又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现在外面都传遍了,说他被拒之门外后,非但不恼,还痴心不改,扬言明日再去!你们说,他是不是……”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意思不言而喻。
“看来小殿下是铁了心要缠上裴旷了。”
“裴旷也真是倒霉。”
“我看未必是倒霉,说不定是裴世子手段高明,欲擒故纵呢?”有人发出暧昧的低笑。
“慎言!慎言!”又有人假意劝阻,眼底却同样是看热闹的兴味。
“没准就是呢,你忘了裴旷是什么人了?北境来的蛮子,混账惯了!北境民风开放,五殿下又生得花容月貌,美人投怀送抱,坐怀不乱才不正常呢!”
这边正说到兴头上,巧得很,那边的两位竟是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入了场。
“来了来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霎时间,所有人都齐刷刷的往外看。
“谁来了?”“谁来了?”
只见一人身披一件极为扎眼的雪白狐裘,毛峰银亮,衬得那人愈发唇红齿白。寒风拂动他额前碎发与裘毛细绒,平添几分易碎的风流姿态。正是处在流言中心的谢知非。
这般风采,让不少准备看笑话的人都是一愣。若非知晓内情,谁看了不赞一声“翩翩浊世佳公子”?
暖阁内顿时议论四起。
“他竟真敢来……”
“瞧这气度,倒不像是……”
“哎,装腔作势罢了!”
谢知非恍若未闻,自顾自解下狐裘交由泉安,露出里面一身月白云纹锦袍,更显身姿清雅。他打量了一圈,完全没注意到所寻之人就在他身后。
裴旷自然一眼就看见了前方那抹月白——不是谢知非又是谁。
今日莫非是个专为堵他而设的鸿门宴吗?
他旁若无人地朝里走去,经过谢知非身侧时,连眼风都未曾偏斜半分。
直到他走远,谢知非才后知后觉——原来方才站在他身后的,竟是裴旷。
谢知非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了鼓劲,跟了上去。
裴旷正拎了壶酒,余光已经瞥见了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却是故意不回头。
“裴世子,好巧。”
裴旷这才慢悠悠地转过身,直勾勾的看着他,笑着说:“哦?是殿下啊。这郾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殿下却回回都能‘巧遇’裴某。莫非真是……缘分天定?总不能,是殿下故意的吧。”
谢知非被他看得脸颊发烫,却强自镇定:“自然不是。只是恰巧也来赴宴,见世子在此,特来打个招呼。”
“哦?打招呼?”裴旷挑眉,忽然向前倾身,凑近谢知非,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灼热气息几乎拂在谢知非脸上,“殿下这般锲而不舍,莫非……真对在下情根深种,难以自拔了?”
他这话说得极其轻佻露骨,周围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抽气和低笑。
“看吧,我就说裴旷好这口!”
“啧啧,小殿下这模样,也确实招人……”
“都说烈男怕缠郎,果真不假!”
谢知非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连脖颈都染上了绯色。他前世与裴旷再亲密,也未曾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如此调戏过。他下意识想后退,脚却像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可他非但不退,反而仰起脸,迎上裴旷戏谑的目光,说:“是又如何?”
这下,轮到裴旷惊了。虽然早已领教过,但他属实也没想到这小殿下的脸皮竟然已经厚到了这个地步。
谢知非趁着他这一瞬间的凝滞,得寸进尺,对他身旁的空位下了毒手:“世子一个人饮酒岂不寂寞?本殿可否……同席?”
裴旷定定地看了他两秒,忽然笑了,他直起身,重新拉开了距离,随手将酒壶往案上一放,做了个极其敷衍的“请”。
“殿下若不嫌,请自便。”
谢知非心中大喜,立刻从善如流地在那空位上坐下。
于是,在这满堂宾客诡异的目光注视下,形成了这样一幅奇景:玩世不恭的裴世子斜倚窗边,自顾饮酒,而身份尊贵的小殿下,则像个乖巧的小媳妇般,紧挨着他坐在一旁。
看起来竟然诡异的和谐。
谢知非脸颊还泛着红晕,在雪色与梅影间,看着很是漂亮。他此刻在裴旷身边坐的端端正正,意外地安静。
被这位小殿下烦惯了,裴旷看他这么乖巧一时间还有点不适应,心头恶念又起,他故意凑近,唇瓣几乎都要碰到那泛红的耳尖,在他耳边低声道:“殿下还真是舍不得我。怎么,方才裴某的‘深情告白’,还没让殿下满意?”
谢知非抬头去看他,认真纠正道:“那不是告白,是调戏。”
“有区别吗?还是说……殿下更喜欢温柔小意、循序渐进那套?可惜啊,裴某天生浪荡,学不会那些。只会……直来直往。”
风雪似乎都因他这句话暧昧了几分。
谢知非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眼神清澈而执着,完全无视了那话语里的轻佻,反而无比诚恳地说:“没关系。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裴旷:“……” 他准备好的下一句骚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哦?包括我杀人放火,包括我眠花宿柳,包括我……可能心里还装着别人?”
他本意是继续恐吓,让对方知难而退。
谁知谢知非闻言,眼神黯了一瞬,但很快又重新亮起,带着一种殉道般的坚定:“你以前或许有,但以后不会了。我会对你很好很好,比所有人都好。你会喜欢上我的。”
裴旷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殿下,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凭我是谢知非。”
他答得理所当然,裴旷却沉默了。他移开视线,望向枝头最艳的那簇红梅,半晌,才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声调说:“殿下,你不了解我。你所见的,不过是你想象中的裴旷。”
小殿下,你不会喜欢我的。
“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我可以慢慢了解。你愿意说,我就听。你不愿意说,我就猜。”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