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非说的极其认真,这番话就像一记软拳,砸在了裴旷预设好的所有立场上,让他一时竟有些脱力。他准备好的所有说辞,在这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正当这诡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时,一个爽朗的声音插了进来:“哟,我说我们说裴二公子躲哪儿去了,原来是……佳人有约啊?裴二,你几时惹了这么位……痴情的小殿下?”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宝蓝色骑射服、眉眼飞扬的青年已大步走了过来,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裴旷肩上,正是与裴旷一同入京的“狐朋狗友”,丹阳侯祝沧禾的三子祝良辰。洛北与丹阳素来同气连枝,裴旷与祝良辰更是自幼就在同一片风沙里滚大的交情,见面不损对方几句便觉得少了滋味,眼下郾都的“风月佳话”传的沸沸扬扬,祝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至于这声“裴二”,说来也简单。定远侯府人丁不算复杂,裴方朔膝下只有三子:长子裴烈是庶出,品性能力皆属上乘,裴家铁血门庭,难得养出个温润君子。裴旷乃嫡出,序齿为二,是名正言顺的侯府继承人,却是个天天把老爹气的死去活来的混账;其下尚有一嫡亲胞弟,名为裴季远,裴三公子虽也是个无法无天的,比他二哥还是小巫见大巫了。因此,熟稔的亲友如祝良辰,常戏谑地按排行唤他一声“裴二”。
这位祝三公子显然在一旁看了半天好戏,看看裴旷又看看谢知非,脸上笑容更盛,他顺手从经过的侍女托盘里取过两杯斟满的酒,一杯递向谢知非,说:“久仰殿下大名啊!能让我们裴二公子吃瘪的,您可是头一个!来,我敬您一杯,佩服!”
他这一带头,身后本就蠢蠢欲动的那几个纨绔也立刻跟着起哄:
“就是!殿下好胆色!”
“这酒必须喝!”
“祝三公子敬酒,殿下不会不给面子吧?”
“今日既是有缘相会,不如赏脸饮了此杯?也让我等见识见识殿下的……诚意。”
“殿下这般深情,当浮一大白!来,我顾茗也敬殿下一杯!愿您……早日得偿所愿。”
那“得偿所愿”四个字,咬得极重,充满恶意。与祝良辰的敬酒不同,这杯酒,分明是逼着谢知非当众难堪。
谢知非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看他这个失势皇子如何自取其辱。他是可以为了裴旷不要脸面,但现在这脸面被旁人如此践踏取笑,骨子里的骄傲却刺痛着他的心口,不愿他接下这杯屈辱。况且他前世体弱,滴酒不沾,今生对酒更是毫无经验。
谢知非看着那酒,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真真是骑虎难下。
就在他硬着头皮接下那杯屈辱的酒,正想着是直接拒绝还是硬着头皮灌下去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伸了过来,极其自然地从他手中抽走了那只酒杯。
所有人都是一愣。循着手看去,竟是一旁的裴旷。
他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姿态,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漫不经心地扫过僵住的顾茗,说道:“这位公子,你这杯酒,敬得不是时候啊。”
顾茗被他看得心里一毛,气势上已经输了一截,但被人当众截了酒,脸上挂不住,于是强压下不快,笑道:“裴世子,这是何意?”
近卫离曜虽然也有些琢磨不透这位爷的心思,仍上前一步,低声提醒:“爷,顾家二公子。”
“哦,顾二公子是吧?”裴旷挑眉看向顾茗,晃了晃杯中酒,“没什么意思,只是殿下金枝玉叶,怕是受不住你这般‘热情’。顾二公子这杯冷酒下去,若殿下身子不适,传出去……岂不是要说我裴旷照顾不周,让殿下在我眼前受了委屈?他若喝了,谁负责去太医院请脉?你吗?”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一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将空杯随意掷回侍女手中的托盘,说:“现在,满意了?”
顾茗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讷讷不敢言。
其实裴旷本来不想插手,但看着那家伙明明神色窘迫却还强撑着的侧影,心底没来由地升起了一丝烦躁。
啧,这些郾都的蠹虫,除了会捧高踩低、嚼舌根子,还会干什么?
裴世子越想越气,越看越不顺眼,于是便顺手管了这个闲事。
而其他宾客回过神来,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看吧,果然还是护着了!”
“啧,这裴旷,风流之名不虚,这是怜香惜玉了?”
“看来小殿下这番痴缠,倒也并非全无效果……”
他们这方聊的起劲,裴旷不知何时已收敛了方才那点莫名的情绪,顺手从经过的侍从盘中又拈起了一杯酒。他指尖摩挲着杯沿,视线扫过祝良辰,懒洋洋地责怪道:“还有你,来凑什么热闹。要喝酒怎么不跟我喝。欺负小美人儿,算什么本事?”
随即,他转向谢知非,嘴角勾起一抹似嘲非嘲的笑,眼神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喉结滚动,酒液入喉。
他空杯示意,对着谢良辰,也像是说给所有人听:“殿下的‘诚意’,我替他喝了。祝三,现在酒也喝了,你要再胡咧咧,下次演武场,小爷我可要专门关照你了。” 他抬手拂去了唇边的酒渍,目光再次落回谢知非脸上,语调拖长,带着点暧昧不明的调笑:“不过,小殿下,这酒……可不是那么好喝的。下次,可要自己想清楚了。”
这话听着是提醒,却又像是在划清界限,但似乎更像是……撩拨?
祝良辰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裴旷这厮,什么时候这么……怜香惜玉了?不对不对,这小殿下是个男的啊!他不能吧!还是说,这郾都真能把人待出毛病来?
纵使心下惊涛骇浪,祝良辰现下也没法儿问,只能顺水推舟把这出戏给演完。他指着裴旷,笑得一脸夸张:“裴旷!你……你居然会替人挡酒?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小子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随即又露出了一个更为夸张的表情,拖长了声音:“哦——懂了!是兄弟我冒失了,不该打扰我们裴世子的‘正事’!”
裴旷懒得理他这促狭,只轻哼了一声。
祝良辰却凑近一步,挤眉弄眼,用肩膀撞了一下裴旷,压低声音:“喂,老实交代,你什么时候跟五殿下关系这么好了?莫非?”他的想法很简单,死也要死个明白,必须弄清楚这人今天到底发的哪儿门子病。
裴旷被他撞得晃了一下,却没推开他,只是似笑非笑地回了句:“你猜?”
其实裴旷自己心里也别扭,面上不显,只能假意和祝良辰调笑来压下那奇怪的别扭:“少废话。要喝酒就喝,不喝就滚,别在这儿碍眼。”
他这话看似是对着祝良辰说的,但那“碍眼”二字,却又像是无意间将谢知非也囊括了进去。
裴旷将空杯随手塞回祝良辰手里,然后,他才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看清楚了,殿下,”他指了指空酒杯,又指了指自己,“这才是裴旷。粗鲁,无礼,喝最烈的酒,惹最难缠的麻烦。你的那些‘很好很好’,还是留给值得的人吧。”
说完,他不再看谢知非的反应,抬手拍了拍祝良辰的肩膀,力道不轻:“走了,那边好像新开了一坛更好的。”几乎是半强迫地,将还想看热闹的祝三公子给拽走了。
热闹一下散去,只留下了谢知非一个人还在原地。
而谢知非,已经完全呆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裴旷的背影。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裴旷的维护非但没有让他感到喜悦,反而让他惊恐的发现,就连裴旷也和前世完全不同了。他记忆里的那个裴旷,不会用这种轻佻的方式维护他。
他实在想不明白。前世的温柔,今生的冷漠,方才的戏弄,以及此刻莫名的维护……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他知道裴旷现在一定不是喜欢他。可为什么……为什么又要替他挡酒?为什么要说出那样引人误会的话?
是怜悯吗?还是……只是一时兴起的戏弄?
可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这种施舍和戏弄的“好意”。
他就这样看着他离开,又看着他回来,不知不觉就红了眼。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难过什么,或许是觉得自己根本不属于这里吧。
而裴旷弄走祝良辰回来后又喝了半天酒,身边竟然意外的没有动静,出了奇的安静,侧头一看,就见那小殿下正睁着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自己,那眼神复杂得一团乱麻。
他心底嗤笑一声。
麻烦。
真是个大麻烦。
这皇子,怎么比北狄的骑兵还难搞?专门克我的吧!
最后世子爷实在被看得受不了了,蹙了蹙眉,移开了视线,懒得再去琢磨这麻烦精的心思,恢复了他那玩世不恭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维护的一幕从未发生。
然而,他方才那番举动,落在宾客眼中,已经成了“风流世子维护小情人”的铁证,坐实了之前的流言。众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看来这五皇子,还真攀上裴旷这棵“歪脖子树”了?
谢知非依旧呆呆地坐着,他心下冰凉,宴席却越来越热闹,宾客业已到齐,宴会的主人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起身。
谢羽贤一袭宫装,雍容华贵,云鬓上的九尾凤钗衔着明珠,流光内敛。
“今日寒梅著花,诸君拨冗前来,本宫甚慰。”她举杯开口,“梅苑简陋,唯备薄酒,望诸君暂抛俗务,尽享这冬日清欢,方不负这天地间一段寒香。诸君,请满饮此杯。”
“敬长公主殿下!”众人连忙举杯呼应,清冽的酒液入喉,宴席才算正式开启。
丝竹悠扬,酒香馥郁,与满堂谈笑交织成一片暖融融的热闹,但对谢知非来说,一切都隔了一层,变得模糊而不真切。周遭的谈笑风生仿佛都来自于另一个世界,他只感到一种彻骨的孤寂。
就在他心神恍惚之际,苑外忽然传来高昂急促的通传声:
“圣——旨——到——!”
谢谢观阅,喜欢的宝宝点点收藏啊[合十][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