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雀的啼鸣遥遥传递,惊扰了此间的梦中人。
宁清梧扶着额头,趴伏在软被里悠然转醒。
泛黄的竹窗开了半扇,窗前是雕花梨木软榻,并一方乌木矮桌。
矮桌上一炉味道清浅又绵长的熏香,在睡莲铜炉中缓缓逸散,另一侧是方格棋盘,棋盘落子的嗒嗒声由此而来。
在浓稠的夜色里,几点流萤闪着细微的光,围绕窗前的一人不肯离去。
此人面覆金纹狼面,烛火晃过他的面庞,映出更深邃的眉眼轮廓,平添几分生人勿近之感。
一身宽衣广袖自然垂落,衣裳绣工非凡,下摆处金线绣的牡丹极尽奢侈,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面具下没有遮挡的地方显露出的薄唇微微翘起,他看似苍白无力,举止间病态之意似有还无,宽大衣袖里探出的一截手腕也是苍白,宁清梧一眼望去,便知此人一身病骨。
宁清梧收起好奇的视线,房间内的陈设与这人的衣着又不太相符,并不奢靡铺张,诸如桌椅窗纱,颜色清淡,样式简单又一应俱全。
门边还放着渔具,看起来虽然病着,闲情却是不错。
狼面男子面前摆放着黑白两棋,似乎略作斟酌便可落下一子,他又自顾自地下完一回。
等宁清梧将室内看了个尽够,才饶有兴致地支着下巴转头打量她。
男人略带笑意的声音响起,
“我这小竹楼很少有人来,姑娘孤身一人,怎么寻到这里?”
宁清梧已经翻身下床,她四处都看过,也没找到自己装了瓶瓶罐罐毒药的包袱,谨慎开口:
“我迷路了走到这里,无意打扰,多谢公子搭救。敢问我昏睡时,身边可有一个小包袱?”她说着,比划了一下大小。
“嗯……包袱么,似乎有什么东西碰洒了,我放在外面没有拿进来。”男子状似无意看了她一眼,饮了口清茶,两指推着案上的小碟。
“你睡了一个时辰,仆从晚上不在这竹林,若饿了,先吃些点心罢。”
宁清梧感觉事情有些蹊跷,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小心翼翼地贴近那张软榻,扫了一眼盘碟里精致小巧的红豆糕,随手拿起一块捏在手里,琢磨着套个话:“还没问公子尊姓大名?小女子姓朱,朱清清。”
戴着面具的男人莞尔。
他慢悠悠地道:“鄙人,林岚。”
“观你样貌,我比你年岁应该大上不少。姑娘若不嫌弃,就叫我一声林大哥吧。”
小口咬着红豆饼的宁清梧动作一僵。
她要找谢岚,这竹林里就冒出一个林岚。
据说谢岚外表是个病秧子,这林岚眼看着病气入体,仿佛时日无多,重叠的地方未免太多。
该不会她重活一世,运气也跟着变好了,出个门直接走到谢岚的大本营?
林岚以为她是噎着了,给她续了杯茶水,连着点心一起推到宁清梧面前。
“小心些,不够这矮桌下面还有,蜜饯可要一份?”
宁清梧摆摆手:“不用不用,太麻烦你啦。”
从矮桌下面的暗格里拿出一盒蜜饯放在桌上,林岚随口应道:“一碟点心,算不得麻烦。”
青瓷碟子堆了四颗蜜饯,撒着糖霜,甜甜的味道勾她寡淡了几天的肚子。
宁清梧没忍住,两指一捻,尝了一口甜蜜蜜的滋味,她将这一口吃下去,咬开蜜饯,里面还放了酸酸的莓果酱料。
好会享受。
宁清梧唔了一声,林岚适时地递给她湿润的手帕,她接过来,擦拭被蜜饯弄得发粘的手指。
“谢谢林大哥。”
林岚和宁清梧面对面坐着,呼吸却像没有起伏一般微弱,“姑娘客气了。”
不知说什么话题,宁清梧顿时有些坐立难安,她干巴巴地没话找话:
“林大哥,你平常一个人住这里不害怕吗?”
林岚说话时气音较重,显得他更是虚弱不堪。
“将死之人,没什么可怕了。”
宁清梧犹豫着开口:“林大哥,你是得了很严重的病吗?我家里有些医师,也许可以帮你一些忙……”
林岚摇头,面具反映的光也跟着微微晃动,“先天的体弱,劳姑娘费心了。”
宁清梧:“没有没有,应该的应该的。”
林岚看她燥得鼻尖都冒汗的小模样,面皮扯动,笑了笑。
“姑娘不必担心,过了明日,我便安排人手,护送你归家。”
宁清梧心里一道霹雳惊雷,心想我连谢岚的头发丝都还没见到,就这么回去岂不是亏死!
灵机一动,她有了个诡异的办法,既可以解决这件事情,还能套出这人是不是谢岚。
宁清梧叹了口气,明明年岁娇嫩,却摆出一副新妇的愁态,她嘤嘤地提了一下嗓子,“林大哥,你有所不知,这家我轻易是回不得了。”
“……”林岚掩藏在面具后,轻轻挑眉,善解人意地接了她的话。“有何困难,姑娘但说无妨。”
“苍狼山万碑楼的楼主,谢岚,”宁清梧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偷偷观察林岚的脸色,“林大哥可知道此人?”
可惜,林岚没有任何神色上的变化,他很感兴趣一般凑近了宁清梧,低声道:“略有耳闻。”
“但我身体烂似朽木,出行甚是不方便,还未见过其人,此人与姑娘是何关系?有什么仇恨冤情么?”
宁清梧看着自己鞋尖,心说舍不得名誉讨不到这匹狼,诈他一诈,要是真的谢岚,她就不必再去找记忆中位置模糊的万碑楼了。
宁清梧捏着小拇指,安抚自己有些忐忑的心情,扔下了一句:“不瞒林大哥,我和谢岚已有夫妻之实。”
林岚没有动作,没有接话,枯瘦的指捏着茶盏,隔着面具宁清梧也判断不了他的神色,只好再下一副猛药。
“月前大夫说我已有身孕,想来是怀了他的孩子,这消息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宁清梧袖角一提,擦着两颊,格外忧伤的哀叹:
“我如今只想同他见上一面,问问这谢氏的孩子,他要是不要。”
气氛一时陷入死寂。
烛花微闪,暗处隐藏的护卫险些一时脚滑跌落房顶,瓦片稀里哗啦,见屋里的姑娘被吸引了注意力,护卫连忙放飞信鸽,装作林鸟受惊惹出来的动静。
林岚瞥了眼窗外,指尖撵着铜棍挑了一下灯芯,缓缓地开口:“真是——令人感慨万分。”
“我走遍许多地方都找不到他的踪迹。”宁清梧说着说着,连自己都要相信了:“我一个弱女子,又怀着他谢岚的孩子,太过势单力薄,林大哥,故而我是有家不能回,不必劳烦你帮忙了。”
林岚扶着脸上的狼纹面具,从喉咙里溢出一声突兀的笑。
宁清梧睁大眼眸,猫一样眨巴眨巴看着林岚,聚精会神地等他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
林岚漆黑如墨的眼在面具边缘金色纹路的衬托下清晰可见,他真心实意地为宁清梧开口:“你这般命运多舛,是该离男人远一些。姑娘放心,一人力小甚微,我明日便写信,托江湖上的朋友去替你找一找人,不会叫你……”
“离了你相公。”
宁清梧有些失望。
又因找不到关键性的证据,能证明眼前这男人就是谢岚,她只好轻轻放过这件事:“可惜我无以为报,不如等腹中孩儿落地成人,我让他认林大哥为义父?”
林岚视线扫了一眼小姑娘的肚腹,又极为克制地收回,他安慰道:“待寻到孩子的亲生父亲再说也不迟。”
窗扇被风吹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林岚伸手掩上窗,回头看她时略带歉意:“我这地方略小,平日里仅供我一人居住。我今夜宿在软榻上,你若信得过我,可放下床帐继续休息,那床被褥是你今日来时换了新的。”
宁清梧困意早被眼前这个神秘的林岚弄得一干二净,再加上她此刻身处局中,就算信不过,也并无其他解决的方法。
一步一步往床边蹭,宁清梧想着,若这个人当真不是谢岚,她属于凭空污人清白,之后一定要好好地和谢岚本人道歉。
但现在还不行,她准备借口养胎留下观察两天情况,宁清梧的直觉告诉她,这个林岚绝对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
因着补了一觉,睡得太足还不困,宁清梧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
担心林岚已经睡了,她每一次翻身都小心地挪,争取不发出一点声音。
过了半晌,无聊到掰着手指头回想上辈子庆晁施加给她的一切不公,记起一件,宁清梧便轻轻鼓起嘴巴。
烦人精庆晁,大坏蛋庆晁,有病的庆晁!
林岚本要熄灭了烛火,他调整了一下后背柔软的靠枕,无意间看见她这副样子,就知道她是睡不着。
到底是年纪小,精力还足。
林岚轻声开口:“我方才棋下得不够尽兴,姑娘若是没睡,可愿意陪我一回?”
宁清梧转过身,少女娇俏白皙的脸颊上浮着一层雀跃的浅浅红晕,小雀儿一样跳下来,三两步跑到软榻另一侧抱膝坐好,等着谢镜枯把白棋分给她。
宁清梧柳眉微弯,圆滚滚的杏眼眯起来,老实地问:“林大哥,你不觉得我口中的谢岚有悖于传闻吗?”
林岚摇头,很赞同她似的,感慨道:“我信姑娘为人诚挚。”
“遑论此人与传闻简直别无二致,竟让你母子二人流落在外,他实在没有担当。”
宁清梧:“……”哎呀,不好,愧疚加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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