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周田文打抱不平并帮他对簿公堂这件事,不出半日便传遍北庭。
晏凤辞可以确定,靖王府一定也知道这件事。凭谢镜疏那般缜密的心思,怎么会放过北庭任何的风吹草动。
果然翌日一早,王府那头就有人请晏凤辞过去。
侍从在前面引路,晏凤辞已经想好见到谢镜疏的说词,这一次说什么也要说服他将自己留下。
到了王府,王义早就在远处候着,见到他前来,挥手屏退侍从,亲自领着他走到后殿,“晏公子,这边请。王爷一早祭祖归来,正在更衣。”
晏凤辞随他一路深入,穿过几道宫门,进了一片安静的建筑之中。他认出,此处正是那片落了锁的后宫。沿途不见一个侍从,只有王义一个人带着他进了一栋殿宇,眼前赫然是一桌琳琅满目的佳肴。
“王总管,这是做什么?”他脚步一顿,侧身询问王义。
“方才在外面不便明言,其实是王爷设宴相请。”王义低声解释,指向桌子,“这些也是王爷的意思。”
正说话间,谢镜疏便从殿中缓步走出,王义急忙上前搀扶。
他今日一袭玄青色圆领袍,眼覆一条墨色丝绸眼纱,周身气质华贵难言。
双手扯住下摆,晏凤辞低头就要行跪拜礼大礼。动作间的衣料摩擦声被谢镜疏捕捉到,他抬手止住,“不必跪了,这里没有外人。”
他随着王义搀扶走到宴席正位,向晏凤辞做出请的手势,“晏公子,请坐。”
“王爷先请。”晏凤辞礼让道。
待到谢镜疏落座,他才随之坐下来,目光坦然地望向对面那个人。
宴桌宽大,摆满了佳肴,两人之间相隔一张桌子,却像是相隔了一片宽广的海。即便是站起身,探过身去,也未必能够到靠近谢镜疏那边的菜肴,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这么个桌子。
晏凤辞坐在座位上,方才路上思索的话一句也用不上,只好垂眼看向佳肴,正想出一句夸赞之语,尚未出口,便被谢镜疏打断了。
“晏公子不必拘礼,随意便好。若是有不合口味的,我让王义吩咐后厨,再做几道合你口味的菜来。”
他说话的语气谦和,比之前满是威压的态度可算是变了不少。
上次他还自称本王,这一次却是连自称都变了。看来,谢镜疏是真的吃为民请愿这一套。
“多谢王爷厚意。”晏凤辞温声回谢,“不劳王爷费心了,这么多道菜,就是每一道菜尝一口也吃不完。”
谢镜疏一改咄咄逼人的态度,挥手示意王义过来给他斟酒。
王义应声持着白银酒壶走近,晏凤辞却抬手虚掩杯口,王义动作一顿,面露疑问:“晏公子?”
“有劳王总管,但我实在不胜酒力。”他转向谢镜疏,“不知王爷可否允许我以茶代酒?”
谢镜疏轻笑一声:“是我疏忽了,原以为只有胡先生不喜饮酒,没想到连他的侄儿也酒力浅薄。”
他对王义道:“去将府中剩余的碧螺春取来,为晏公子沏上。”
王义转身快步退出殿外。
两人间暂无话语,殿内一时寂静。
气氛一时尴尬,晏凤辞率先打破寂静,问道:“王爷今日召我前来,应当不只是赐宴这般简单吧?”
谢镜疏道:“你故意支走王义,也不单是为了问我这样的问题吧?”
“草民只是想问,前日那件事,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思来想去,仍然不认为王府中会有这等人。但听闻你昨日所为,我便觉得你为人正直,敢于对峙公堂,是个有胆有识的人,这件事交由你处理也未尝不可。只是……”谢镜疏说道,“你需向我解释清楚,为何如此笃定王府中必有探子?”
要说晏凤辞为什么那么清楚王府有探子,还颇为肯定,那是因为那日他第一次成功化为人形,推门出去不慎暴露自己,灵机一动谎称自己是王爷的男宠。当晚,王义便询问谢镜疏是否有纳妃的想法。不出几日,皇上便派人带来亲笔信,询问谢镜疏的纳妃意图。
这两件事接连发生,实在过于巧合,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两者之间的关联。若是皇上真是因探子传信才迅速来信施压,那不正说明王府的确有内奸?
但晏凤辞此时的身份,是事后才以胡云方侄子的名义出现,时间线上难以解释,并不能如实向他告知这件事的原委。
上一次谢镜疏突然问出这个问题,他尚且能耍些小花招脱身,这一次两人隔得如此之远,想要故技重施,已是不太可能。他只好快速思索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来取得谢镜疏的信任。
“草民未曾回到叔父身边学医时,曾在京中贵人家做过一段时间随从,或多或少也听前主人隐晦提到过一些有关情报收集的机构,其中人员甚至有甚者数十年如一日伪装身份,王爷您就如此笃定王府中没有这样一位神通广大的锦卫使?”
“没有。”谢镜疏语气斩钉截铁,几乎是立即否定,“府中每一个人,我皆知根知底,忠心耿耿。”
晏凤辞故作疑惑道:“那他们明明是净过身的内侍,为何作侍从打扮?而不作太监装扮?”
“你是如何得知?”谢镜疏绷紧了脸,语气沉沉:“他们本就是侍从,从来不是什么太监。”
听他话中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晏凤辞不以为意,只察觉到他表情波动,那副一直游刃有余的面皮下终于裂开一道口子,晏凤辞便知他很看中这群侍从,或许可以从此处入手。
“我见侍从们声音尖细,皮肤细腻,又没有半点胡须,便猜出一二。”晏凤辞直言不讳,“王爷虽对这群侍从颇有信任之心,然而人心易变,您虽知晓他们的过去,却又不清楚他们的未来会如何发展。”
谢镜疏听了半晌,只听出他在一门心思打太极,不肯说出理由,有几分不耐:“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恰在此时,王义端着一盏淡雅的紫砂茶壶走过来,为晏凤辞奉上一盏热茶,霎时茶香四溢。
他看见晏凤辞面前碗筷还是整齐地摆在原位,没有移动的痕迹,又抬头望向谢镜疏那边,也是同样的情形,便认为他在王爷面前拘谨,开口道:“王爷由我伺候,晏公子想吃什么,尽管动筷,不必拘束。”
晏凤辞拱手感谢,端起茶杯,对着水面轻轻吹了一口气,茶香弥漫鼻尖。
那股清新的茶香顿时将疲惫一扫而光,他却微微皱了眉头,又对着水面吹了一口气,细细嗅闻起茶香。
“王总管,这茶叶叫什么?”
王义答道:“这是上好的碧螺春。”
晏凤辞看他一眼,眼神中带有探寻,王义有些不自在:“怎么了,这茶有什么问题?”
“不像。”晏凤辞道。
“什么不像?”王义不解。
晏凤辞闭上双眼,轻抿一小口,仿佛印证了猜想,随即摇头放下茶杯,肯定道:“这不是碧螺春。”
“我亲眼看见侍从将碧螺春放入茶壶,怎么不是碧螺春了呢?而且这滋味……”王义举起那茶杯嗅了嗅,也察觉出异样,又深闻了一口,眼神蓦然亮了一下。慌忙将茶水倒入空碗中,放于桌面,打开茶壶盖,滤出早已被滚烫的热水泡开的茶叶。
卷曲的茶叶已经伸展开来,还能看得出几分原本螺形的模样,只是茶叶整体颜色偏黄,不及碧螺春那般鲜绿。
王义佩服道:“晏公子怎么认出此茶不是碧螺春?”
“碧螺春常于果树间种植,因此有种独特的花果香气。而此茶,虽形似碧螺春那般卷曲,带有明显的栗香,却无碧螺春那种鲜明的香气。”晏凤辞用筷子拨弄那几片茶叶,“这是都匀毛尖,也是十大名茶之一,虽远不及碧螺春名贵,但论起价格也是价值千两一斤的好茶。”
谢镜疏沉声问道:“王义,府中可曾用过都匀毛尖?”
王义略微思索:“从未用过。府中常用的茶叶不过是北庭当地产的绿茶,碧螺春这等名贵茶叶每月会有库存记录,我都会一一过目,不曾记得有过都匀毛尖。”
晏凤辞爽朗笑过一声:“为何不查一查是谁将这毛尖冒名顶替碧螺春,看来这名胆大包天的侍从这么做并非一日了。”他转头,将一只胳膊靠在扶手上,仰头对着坐在主位的谢镜疏,意味深长道,“王爷,您看,方才草民那一番话说的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这不,可疑之人自己就冒出来了。”
用都匀毛尖顶替碧螺春这件事,王义虽然毫不知情,但对属下疏于看管与他也脱不了干系。王义气的火冒三丈,恨不得立即将那小子揪出来,但见二位还未动筷,只得强压火气,先一步着手布菜。
谢镜疏沉默不语,任由王义按照他的口味布了几道菜。
晏凤辞这边倒是心情颇佳,随意夹了筷面前的菜肴,便仗着对面那人目不能视,肆无忌惮地端详起谢镜疏表情。
只见他那两片润泽的红唇轻启:“晏公子慧眼如炬,看来王府还是太过安逸了。”
晏凤辞脸色微沉,旋即化作一抹明媚的笑容:“草民何德何能竟得王爷如此评价,实在受宠若惊。”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