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夜里十一点,宿舍的灯早已熄灭,只剩下风扇在天花板上咯吱咯吱地旋转。吹出来的风不再热,却也不凉,像一张濡湿的旧毛巾缓缓拂过皮肤。
寝室四人此时都已躺下,只有窗边的帘子还微微鼓起——徐知意大概率又在用手机偷偷刷帖子。夜色里,她的声音隔着布帘飘过来,压得很低,但依然透着疲倦:
“那女生的微博还是没更。”
三天了,从“长文举报导师性骚扰”登上热搜,到“台风带来百亿损失”“新能源车企崩盘”“顶流网红身亡事故”轮番接管舆论,她几乎是看着话题一点点被挤出屏幕。
世界没有停下来,它从不为任何人慢一秒。
“评论区好安静。”徐知意接着说,“那条‘说了也没用,对吗?’底下,现在连骂她的都少了。”
“舆论没记性。”赵芮翻了个身,“前几天那么多人喊得跟要在网上开庭一样,现在一夜之间全跑去刷台风水淹仓库了。”
常禄说:“也不能怪他们。台风冲了这么多地,农田、仓库、地铁口,全是实打实的损失。死了人,还有人家孩子冲走了都找不到。”
“是啊。”徐知意声音低了点,“一边是整片城市泡水,大面积停摆,光是快递就有几千个人都拿不到了,一边是博士生被导师性骚扰,受害者只有一个人。你说大众更关心哪个?”
沈蕙听着这话,忽然觉得胸口发紧。
她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个女生的文字:
“他说我腿真细,走起来跟猫一样。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不是人,而是超市货架上可以被随意点评的玩偶。”
那是她昨晚看到的一张截图。那女生并没有真正把这些发在主页上,而是在一篇被转发的小号帖子里提到的,“是她自己存下的描述段落,但删了,怕太‘情绪化’。”
她们没说话了。
寝室安静下来,只有风扇转动的咯吱声,不紧不慢地拂过这一夜。
沈蕙轻轻点开手机,屏幕冷光映在她脸上。她打开微博,手指滑到那个女生的页面。
最新一条仍是那句:“说了也没用,对吗?”
下方的评论少得可怜。被置顶的是一条只有十几个赞的留言:
“别放弃,我们都在。”
头像是明德大学的图书馆,灰蒙蒙的天,像是秋天下午四点钟拍的那种天气。
沈蕙往下翻了几条,在评论区的边角找到几条类似的留言:“我也被他约谈过。”
“当年面试感觉他很奇怪。”
“看到你说,我才敢承认那不是错觉。”
没有人名、没有证据、没有长文澄清。只是一些模糊的、散乱的片段,像在密林中系下的小布条,一条接一条,悄悄地连成一线。
她的心跳忽然慢了一拍。
评论区没有转发,没有争吵,连骂人都不多,像一场小型的纪念仪式,在浩大的世界舞台背后,悄悄地燃着微光。
她给这些评论都点了一遍赞,同时想了很多事。
那条“希望你不是为了流量做局”的质疑仍然挂在那女生的第一条热评下,像一道裂缝,被反复刷新、置顶、回踩,却始终不曾被真正移除。那是这个时代对“痛苦是否值得被倾听”的标准质询:你够真实吗?你够完整吗?你配得到关注吗?
可哪怕都够了,也不代表有人听。
沈蕙缓缓将手机扣在床边,躺了下来。
在那黑暗里,她忽然想起了之前读过的一段访谈。某位社会学者说:“我们这个时代,对声音不是‘能不能发出来’的问题,而是‘发出来之后,会不会被吞没’。”
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也曾在什么地方喊过一声。那声音早就散了,像蒸汽一样,被日常生活、考试安排、社会大事、气候灾难、伦理混战一层层蒸发了。
所以现在,她更懂那女生说的那句“对吗?”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一句问题,而是一种确认。
一种对这个世界的确认:
“我知道的,你不会听。只是,我还是说了。”
风扇还在转,夜色未退,手机那一抹冷光已熄。
她闭上眼,掌心还残留着一点发热的余温。
像某种极小的灯芯,在巨大而冷漠的引擎前,发出几乎察觉不到的光。
但它还没灭。
她相信,一定会有人看到。
保持乐观,希望是点亮世界的火种。
————
景市的秋天终于露出真实面目。夜风不再只是凉,而是真正能吹进骨头里的冷。实验楼外的树叶开始密集地落,像有人悄悄按下了“换季”的按钮。
B楼312寝室的窗户紧闭着,里面却没开灯。三个女生坐在床沿与椅子上,借着手机屏幕昏暗的光,看着微博那条早就被刷下去的热搜。
“她今天一个人去酒店住了,我有点担心她的状态。”林咏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种快要干涸的哑。
她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手机屏幕微亮,照出她眼底的青黑色。她已经连续三天没睡好觉,白天也不太说话,只是一直在翻那个女生的主页。
那位被性骚扰的研究生,是她的舍友,也是她在研一以来最亲近的人。两人一起做实验、一起看剧、讨论口红色号、共享深夜炸鸡,也曾在冬夜里偷偷摸摸溜出去,在校门口买热腾腾的炒栗子。
但她从没真正看见她。
林咏记起她有一次月经痛得脸色发白,问她要不要去校医室。她只是摆手说没事,过会儿自己就好。那时候她以为对方只是身体不好。现在回想起来,那种蜷缩着坐在书桌前、眼神游离、对声音过于敏感的状态……根本就是长期焦虑和睡眠障碍的表现。
“她没说。”林咏低头,“我们也没问。”
夏宇轻轻呼出一口气,把手机放到桌上。她把自己的情绪压得很稳,说:“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她的错。事情到今天,大家都不应该为此自责了。是那个导师的错,是这个权.力关系的问题。”
但林咏不听。她指节泛白,拽紧被子角落,像是在用力掐住某种尚未爆发的情绪。“可我天天跟她一起生活。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她们从未想过,那个总是笑着的人,原来已经沉在水底那么久。
邢舟坐在窗边,脸色冷冷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手机后盖。她最先转发了那条举报帖,也最早开始帮着在各个平台留评论。但现在她一言不发,只是忽然冷冷地说:“那导师是不是还没被处理?”
夏宇点头:“没进一步通报。可能还在‘核实’。”
“呵,核实。”邢舟讽刺地笑了一下,“她都快撑不下去了,他们还在核实。”
林咏闭上眼,像是终于下了决心一样抬起头:“我们得做点什么。她现在根本没法出门,更不能上网。外面说她证据不足、说她小题大做……我们得替她说话。”
寝室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风在窗外吹得树叶簌簌作响,像是谁在黑夜里一遍遍重复着“不能继续沉默”的低语。
“如果我们不做点什么,”林咏咬牙,“她真的会觉得,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人为她站出来了。”
夏宇看了她一眼,没有反驳。邢舟也默默拿起手机,开始检索自己保存的微博小号和几个社群资源。
她们以前从来不是维权斗士,也没有做过“代言正义”的准备。但此刻,她们知道,她们必须把这份声音继续传下去——不只是为她,也是为了她们自己。
因为那个瞬间她们终于明白:
她,不是唯一一个曾在深夜里无声哭泣、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敏感”的人。
她,也不是唯一一个把创伤压成“正常”、把痛苦装进“懂事”里的人。
只是她说出来了,提前一步在风暴中心站出来了。
而现在,她需要的是——不再独自面对风暴。
林咏重新点亮手机,指尖轻轻划开微博页面。
她没有再看那条“说了也没用,对吗?”的置顶。
她开始写下一句新的话,不是回应黑暗,而是给黑暗里的人递过去一束小小的光:
“她不是一个人。我们就在这里。”
————
第二天起,寝室里的气氛变了。
林咏、夏宇和邢舟没有商量,但彼此心照不宣地进入了一种紧张而克制的协作状态。像是无声战壕中的哨兵,每个人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守住阵地。
林咏负责写帖——她原本是学报的实习编辑,习惯性地用文字替人表达。那晚她几乎是咬着牙码完了一篇长文,标题是:“实名之后,我们不能沉默”。她没有重复舍友的指控,只是冷静陈述了一个事实:
“一个年轻女性,在深夜举着身份证,实名举报她的导师,对着整个社交平台说出‘我不能再忍了’。我们不能让她成为孤岛。”
那篇文章发出去的前三小时转发量很高,但之后却陷入了某种令人心惊的沉默。平台没有下架,但流量明显被压了。
夏宇立刻切换到运营小号,开始用“非事件”方式维持热度——分享研究生困境的话题、讲述课题组黑话、转发旧有的“实验室生存指南”……
她在一个新号上发了一句:“上级不是神,下级不是祭品”,配的是舍友当天的照片,没露脸,只是她手里举着身份证那一瞬间,手指发白的特写。
那张图被好几个校园群当作“勇敢”的象征转发出去。有人评论:“这是今年最硬核的实名。”
也有人说:“图太吓人了,像遗照。”
评论很快被系统吞掉。
平台不删帖,但把“相关词条”搜索限制在了模糊圈层里。
流量没了。热度散了。
比起平台干预,更让人心凉的,是“沉默”。一夜之间,从热搜第二掉到了五十名开外。连相关话题的主持人都把首页头像换了。
最先感到不安的是邢舟。她一直在关注转评和评论区,但越来越多的留言不是在表达支持,而是在劝退:
“你已经举报了,他也停职了,还想怎样?”
“现在都在关注受灾群众,你这点事真的不重要了。”
“这时候搞这么一出,你考虑过学校和学院的名声吗?”
“你肯定觉得你是世界上最惨的人吧,但是别人也觉得自己是最惨的。”
“你这样做,是不是在借事情炒流量?”
林咏那天吃完晚饭时吐了,她说是反胃,但大家都知道不是。
她们三人都在社媒账号后面匿名,但她们也知道,有一些人已经猜到了她们是谁。
那天晚上,学校论坛里出现一张照片,是她们四人一起走出宿舍楼的背影。下面有人配字:“真·爆料小队。”
贴子很快被删,但她们心里明白,事情已经不只是一个“举报”那么简单了,而是变成了一场不对等的力量角逐。
那个晚上,夏宇坐在阳台上点燃了一支烟,是学校附近的小超市里最便宜的。她其实从来没有抽过烟,但今天结账的时候鬼使神差地从超市柜台拿了一包。她幻想着自己借着这个动作让心静下来。
“我们是不是搞砸了?”她轻声说。
林咏坐在她身边,一把把她的烟抢过来按灭了。
“你是嫌我们的环境毒性还不够强吗?”
夏宇蹬掉脚上的拖鞋,蹲在椅子上,头埋在膝盖里,突然哭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应该假装坚强,知道应该在舍友面前佯装轻松,她知道脆弱没有用——她知道有人在等着看她们的笑话。
纵使她不是受害者本人,但她也已经快到崩溃的边缘了。她才23岁,她想大哭一场,但是她不敢把宿舍的氛围搞得更糟,她忍住了哭腔,闭上嘴——半句哭声化作了一声搞笑的猪叫音效。
邢舟在屋里,安静地把门反锁了一次又一次,像在确认某种边界仍然存在。
她们不知道这场沉默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实名举报是否会带来正义。但她们知道——如果她们也不再发声,那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社交媒体不是安全屋,也本不应该是法.院——本来应该有更好的解决平台才对,但它至少曾经是一块能让受害者站上去说“我还活着”的台子。
她们还不能让这块台子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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