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夜里十一点,宿舍的灯刚熄不久。只有窗边那台风扇还旋转着,吹出一股微弱的晚夏余温。
床帘半合,沈蕙正倚在床头翻看一篇加密技术的短论文。耳边却断断续续传来舍友们压低音量的夜聊声。
“你们还记得前几天那个明德大学女生发长文举报教授性骚扰的事吗?”徐知意轻声说。
“当然记得啊。”赵芮翻了个身,声音闷在枕头里,“那天爆得多厉害,朋友圈、社交媒体全在刷。结果呢?这都过了快一周了,一点后续都没有。我还以为这次能闹出点结果。”
“现在都快过一周了。”常禄轻哼一声,“一点后续都没有。明德发了个通报,跟没说一样,‘高度重视,正在调查’,真是鬼才公.文写手。一点实感都没有。”
“我昨晚翻她的微博。”徐知意的语气低了下来,“她已经两天没发东西了。最后一条只有一句话:‘说了也没用,对吗?’”
寝室静了一瞬。
只有风扇在窗边咯吱咯吱,仿佛重复着某种模糊又疲惫的节奏。
沈蕙合上书,把它放到床边。她没有接话,只是望着床帘上被风吹动的微弱褶皱,默默想起前几天自己读完那篇长文时的心情——那句“说了也没用”像一颗缓慢沉降的石子。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麻木后的迟疑。
一只南美洲的蝴蝶扇动翅膀,结果可能引发德州的一场龙卷风。
她这只蝴蝶的重生,最多跟高中白月光换个大学学籍。
她也挥一挥翅膀,这个世界还会变好吗?
一种“这一切是否会再次重演”的预感在刹那之间席卷而来。
赵芮有些不甘地说:“她微博下现在留言都少得可怜,好几个以前转发的大V也把那条删了。”
“热搜也早没了。”常禄翻着手机,“现在是台风、财政爆雷、新能源龙头企业股价断崖式下跌、还有那个宇宙级网红的车祸——每天都是十万加。那女生的事儿,根本刷不上去。”
“这就像……”徐知意轻声说,“你刚好在境况最坏的时候喊了一声,可风太大,声音吹散了。”
她们陷入短暂的沉默。
风扇的咯吱声继续,像是被风吞没的念头。
沈蕙没回应,但她知道徐知意说的没错。
台风席卷了南部沿海,洪涝带来几十亿经济损失。农人一年的收成毁于一夜,救援队在齐腰的深水中连夜挖人;一个汽车巨头突然宣布大规模裁员,市值蒸发百亿;再加上网红车祸的现场照片流出——巨大的视觉冲击,一时间整个互联网就像被按下了频道切换。
在这些铺天盖地、图文并茂的“巨响”之中,一个匿名女生的举报,显得如此安静,如此微小。
在影响世界的重大议题和滔天的流量以外,个体的声量如此渺小。台风刮倒房子,雨水淹没城市,宇宙大网红在国外车祸,几处骨折。一个性骚扰举报在社交媒体上似乎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地球自转的速度太快了——地球上的人也太多了。那些其他的人,因为天灾而损失一年收获的农人、眼看着他人被水冲走却来不及救下的救援人员,他们的痛苦也是如此真实而且具体。
世界上总有人在受苦,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得救。
——并非所有人都能登上那艘方舟。
那个女生,她只是说了自己经历的故事。
可也正因如此,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那篇长文爆出来时,受害人只提供了与导师的微信聊天截图。截图里没有露骨暗示,没有任何生理描述,连“你真漂亮”都没有。导师的话语极其谨慎,永远站在暧昧边缘,比如:
“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如果信得过我,下次咱们可以一起吃个饭聊聊。”
“你做presentation的时候眼神很有感染力,我挺欣赏有灵气的学生。”
而女生的描述则充满细节——办公室门半掩、他眼神停留的位置、她因为恐惧而定格在那里、他如何一遍遍质问她为什么拒绝调到主项目组。
但网友们看见的是“对不上”的文本:
“微信记录看着挺正常的啊,怎么就性骚扰了?”
“是不是因为导师没给她进核心项目,她不爽了?”
“拜托,二十多岁的人了,分不清暧昧和指导?”
更难听的是: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你说是性骚扰就是性骚扰?证据呢?”
“她肯定是觉得自己上位无望才举报的,结果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还有几条转发极高的微博,甚至将女生的头像P上“捏造者”的红字,配图讽刺她“装无辜”。
一个个“怀疑她动机”的声音,把她逼进了舆论的死角。
她沉默了,不再发声。
微博首页最上方是那一条——“说了也没用,对吗?”
像一道被风反复吹拂的裂缝,暴露着她最后的自问。
沈蕙望着那行字,觉得那不只是某个人的痛苦,而是某个群体的沉默。
——那些在办公室里听着黄色玩笑硬着头皮佯装微笑的人,那些在项目申请时“被建议做行政助理”的人,那些在离开学校时默默关掉微博、注销社交媒体、不再说出“为什么”的人。
她知道,有些人被伤害,却永远找不到“证据”;有些话本就不该被记录,却最能刺入骨髓。
沈蕙缓缓躺下,拉好床帘。手机屏幕在她掌心里亮了一下,一条新推送闪过:
明德大学通报回应导师被举报性骚扰事件:正在核查,涉事教师已暂停教学工作。
她眉头轻微动了动,点开评论区——寥寥几个点赞,没有一个在讨论案件本身。大多数留言都在骂“高校是个大染缸”,或者转头去讨论别的八卦热搜。
在那个发长文的女生主页下,她看到一条评论写着:
“希望你不是为了流量做局。”
沈蕙没有点“举报”,也没有点“喜欢”。她只是把这句话默默读了几遍,又将手机放在一边。
“说了也没用”的沉默,不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听,而是因为所有能让声音变大的路径,都太容易被稀释、扭曲、折叠,直到它变成另一个哑掉的热搜。
————
她已经三天没有下过楼了。
阳光落在宿舍窗台边的防盗网里,投下碎裂的光斑,照亮她床头堆着的药盒、眼罩、没拆封的外卖和一瓶不知是前天还是昨天泡的速溶咖啡。
她背对着光,把自己整个人蜷进被子里。手机反扣在枕头底下,振动时像一颗被按住的心脏,无声跳动。
她不敢看屏幕。
自从她在微博发出那篇举报长文的那天起,生活像是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鸟,扑腾几下后就僵在空中。
那之后,世界没有沉默——反而太喧哗了。
几千条私信、上万条评论、各类媒体的采访请求、问询邮件、八卦群的围观截图,全都压进她的手机里。她关了提醒,删了APP,再装回来,又删掉,再装回来。
她戒断不掉。
有人骂她“蹭热度”,说她“毁掉整个组的声誉”;有人问她是不是谈恋爱失败才“反咬一口”;还有人对她发了PDF格式的“性别正义批判讲义”,嘲讽她是“学院派情绪动物”;更有人留言:
“台风刚刚过境,数十亿的损失,全国上下在抗灾,你倒好,挑这个时候制造混乱,你良心不会痛吗?”
“你导师已经停职了,还想怎样?就不能等社会稳定一点再说话?”
“你这不是举报,这是道德讹诈。”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在那个夜晚按下“发布”按钮。
现在世界这么乱,她是不是要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是不是要等台风来完了,等大家都平静下来,等一个没有重要新闻的时候,等到收集到更多证据……
可一想到那间办公室,导师说“你这样的人以后走学术不容易,要找个能理解你的人指点指点”的语气,她就觉得如果不说出来,自己连“活下去”这件事都做不成。
她的诊断报告还压在抽屉里:中度抑郁,伴中度焦虑。那是去年冬天她被导师约谈四次后去看的心理医生。
她一开始不敢告诉父母。
直到发文那晚,手机电量只剩6%,她用最后的电给妈妈发了一些语音,说:“我想告诉你一件可能会让你不高兴的事情。”
第二天早晨醒来,手机里是母亲发来的十几条未读语音。每一条语气都在变,先是惊讶,接着担忧,最后是哽咽。
她父亲则更直接——每天早上八点、下午三点、晚上十点都会拨来视频通话。
“你今天吃饭了吗?”
“学校有没有人找你谈话?”
“要不然先回家吧,学校住宿条件也不好吧,回家吃点好的。”
“少上点网,你知道吗,其实社会也就是这些年才高速发展起来,其实很多人都没接受过什么教育的。”
可他越这么说,她越是每晚偷偷点开那些评论,一条条读完。然后眼睛发热,背脊僵硬,睡不着觉。
舍友不敢和她提那条热搜,只说:“要不要我带你出去吃点饭?”
她摇头,说不出话。
她的导师在她发文后的第二天被“暂时停职”,但学校没有更多通报。相关微博被压热度,大V不再转发,媒体的稿件也慢慢退到首页以外。
她曾在社交平台上尝试补充更多细节,解释为什么自己认为那些话语是“边界外的暗示”,可很快就有人说:
“你写得那么感性,怎么让人信?”
“欢迎上网,分享你刚编的故事。”
于是她删除了那条长评,设了锁,换了头像。再也没有说话。
可消息还是会穿透锁屏抵达。
一个不认识的学妹私信她:“学姐,我一直关注你,今天我们课题组开组会,有人说你毁了整个实验室的名声。我哭着顶嘴了,但真的好怕。”
还有一个跨校项目的合作者给她发来一句:“不好意思,我们导师建议我‘避嫌’,之后的项目可能得中止。”
她没有回。
她太累了。
她真的没想到,世界的运转速度这么快。她没有预料到会有台风,没有预料到会有车祸新闻、经济爆雷、舆情风暴——就像没有人能预料风从哪个方向吹来。
她只是说了实话而已,为什么却像是投下了一颗炸弹?
她曾以为舆论是她最后的希望。
但现在她知道,它也是一只巨兽。你靠近它,它就吞掉你。
她甚至想,对于“读者”——对于新闻的读者,这是一个令人心碎的故事,也是一段充满光环的苦难。但是如果……
如果她只是一个刚成年、对权.力没有认知的小女孩呢?
如果她不懂社交媒体呢?
如果她上的是小地方的专科呢?
如果她不是所谓“社会精英”预备役之一呢?
如果骚扰她的人不是名人,如果她长得不漂亮,如果她不是单身女性呢……
她会发声吗?
她会忍下去吗?
别人会怎么说她?
她的举报还能上热搜吗?
她的痛苦会不会比现在再放大成千上万倍?
如果她不是明德大学的,如果她不是尖端领域知名课题组的研究生,如果她不是一路资优路线成长起来,也许她更得不到舆论的同情和支持。
但她要的不是同情,而是正义。
她需要支持,也期待审判。
她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把所有的社交应用卸载。然后闭上眼,开始慢慢数呼吸,试图照着心理医生教的方式,把注意力从喧嚣的回忆中抽离出来。
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
是舍友。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躺下来,靠着她,像是在以一种更慢、更温柔的方式,告诉她:
你还在这里。我们都在这里。
夜色沉沉,风吹过门缝,带来几丝草木的潮意。
她没有再哭。
只是拉紧被角,在黑暗里小声说:
“我……好像,真的不想说话了。”
沉默是一种创伤的后遗症。
写着写着,就思考了很多。虽然是几个月前写的啦,一边写一边梳理自己的想法,同时自己的想法也在不停地改变,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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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并非所有人都能登上那艘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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