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场赛博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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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之后。

景市的天色逐渐入秋,空气里已经没有夏天那种扑面的湿热。校园里的桂花开始飘香,教学楼间来回穿梭的学生,脚步也快了几分。

沈蕙提早结束了一门无聊的通识课,从教学楼后门绕出来,走在一条几乎没人走的林荫路上。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徐知意发来的一张截图。

【图:某高校论坛匿名帖】

标题是:

“景市哪些导师要避雷?欢迎大家来挂。”

点进去,是一份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导师风险避雷榜单”,有的写“毕业率极低、因为是大佬调组也困难”,有的写“科研能力强但很push,工时极长”,甚至还有“在实验室装了十个监控,一到节假日前就偷看最先放假走的几个人是谁”之类的细节描述。

评论区并不吵闹,反而有种奇异的默契气氛。几个“实名不行匿名行”的研究生悄悄跟帖,把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像写备忘录一样一点点补在底下。

“Y老师会在实验室门口堵人谈心,劝女学生‘配合一点,以后给资源’。”

“Z组没有劳务费,老板刚换了新车。”

“X组这两年没一个毕业生。”

这些话不是控诉,而像是有人站在地下层敲击地板。每一击都闷响,每一击都传达出一个信息:我们一直在受苦,而且不是一个人。

“感觉……大家终于能说话了。”徐知意在微信上发来一句话。

这个熟悉的界面——GlassRoom。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平台。但这一次,它的位置和语境已经完全不同。

GlassRoom最初只是个冷门DApp,发布在某去中心化的技术平台上,界面极简,功能只有三个:“认证加入、匿名评价、查询历史”。

之前几乎没什么人知道它。但随着“毒导师”事件后讨论升温,一些工程院校的研究生开始在群里私下转发这个链接,并教别人怎么用。

用私钥生成身份、签发匿名VC、避免IP追踪的细致教程,甚至被人做成了PDF电子书发在群里。

起初只是“挂一下哪个导师不批假条”,后来变成“谁谁谁去年就因为说错话被卡毕设”。从不痛不痒的碎片,到慢慢堆出某个实验室的完整生态——

人们开始把GlassRoom当成某种“沉默文件夹”。

技术论坛上,有人这么说:

“我们不需要更好用的社交软件,需要的是能让我们说出真话且不被追溯的系统。”

上次的性骚扰事件解决以后,舆论并没有真正平息。这一次,关于骚扰的讨论终于不再止于单一案件,很多人都在等待更多真相,等待更多倚仗着身份作恶的人被拉下水,可以说,正义之火从未像今日烧得这么旺。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沈蕙隐隐感觉,在这团火中隐藏着一丝寒意。至少,一个做导师评价的DApp真正开始产生影响力在这个时代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毕竟现在还是201X年。

前世此时她上大学的时候,她完全没听说过这个平台,可能被做出来?还是始终局限于一个小圈子?总之,在一个相对大的新闻事件发生后,突然兴起的交流方式总是让人感觉奇怪。

————

而另一边。

薛均坐在客厅里的一张桌子前,电脑上是GlassRoom的后台数据图表。

过去48小时,新增匿名身份1.3万,活跃评价340条,访问请求激增三倍以上。几个国家和地区的IP同时上线,GitHub fork量激增,甚至有不少人留言或发帖称要加入开发。

他手指停在“系统状态监控”页面上,眉头紧皱。

薛均不是没想过GlassRoom会被用作“平台”而非“产品”,只是他没想到——它居然这么快就被卷入了真实社会的回响里。

他没有设评论区、没有设账号系统、没有“举报”按钮——

因为他不想让它变成“另一个社交平台”,更不想引入“谁决定谁能说话”的逻辑。但此刻他终于意识到:

自己给出的技术方案,是一个太干净、太理想的“纯平台”模型。它是匿名的,也是无责任的。而这,才刚刚开始。

窗外桂花香正浓,城市在夜色中沉静下来。

————

十月初的校园夜晚,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有人在半梦之间轻声低语。风已经带上了秋的硬度,掠过寝室走廊,带来一股不再属于夏天的味道。

沈蕙正伏在寝室书桌前,草草啜着一杯凉掉的红豆薏米水。耳机里播放着匿名电台的旧集,背景噪声像绵密雨声,使她整个人陷入一种几乎不感情绪波动的中间态。

“你们记不记得上周挂导师的那个帖子?那只是开始。”

“现在直接挂到院长圈子了。”

“GlassRoom上,有人匿名发帖挂导师——挂得可不是一般人,据说是某领域顶会常驻嘉宾、兼职某名校资产管理公司总经理,还是院长圈子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沈蕙皱眉:“真的假的?”

赵芮:“资产管理公司……值得细品。”

徐知意把耳机一摘,干脆坐起身来:“哪个机构啊?”

“截图我发群里了,你们自己看。”

沈蕙低头点开消息。那是一张已被截屏无数次的页面,叠了十几个水印,来源确实是GlassRoom的帖子。界面一如既往简洁、冷静,但内容却像一颗未引爆的手榴弹:

简洁到冷静的灰白色背景,蓝色标题赫然写着:《某top组leader的科研牛马工厂》

——底下一连串密密麻麻的控诉:

“本领域有一百多个人的top课题组,半年内发了顶刊,leader坐拥N个title,包括资产管理公司,套取经费、克扣劳务费、骂人骂到组里8个人都得了抑郁;90%延毕,能干活、会修仪器的更别说了,其余10%准时毕业的是自带资源的‘质子’;非常迷信、招生看八字、拒女研究生进组;拉小圈子搞钱、搞资源,还喜欢当众羞辱学生;所有下属全靠大饼吊着,几乎没有兑现过。”

“经常恐吓直博生说‘你毕不了业就是本科生,硕士学历都没有’。”

“你以为这是个‘高尚的科学家’,实际上就是个产业链头子。利益相关,其他情况不能细说。”

没有明确人名,但帖子里描述的职级、课题组规模,甚至“曾公开演讲中提到某句话”的信息,几乎像是留给读者搜索的关键词,这个范围似乎非常清晰。

“请自行判断。”作者写在文章最后。

但判断的主动权早就不在谁手里了。GlassRoom的点赞机制迅速将帖子推上前列。

首页不停地跃动着,新帖子一个一个往外跳:

“看到那句话,我直接崩溃:‘你毕不了业就是本科生,硕士学历都没有’——我导师也说过。”

“我感觉就是X老师……他曾经说过连‘打人都可以只批评不处分’,一模一样。”

“我们的劳务费也被回收了,做横向一个月也才给一千块钱。”

尽管没有评论功能,但那些星号状的点赞按钮此刻像一根根火柴,点燃了沉默的柴堆。

这是一场,不被允许存在的审判。

————

这几天,薛均都没怎么出现在人群中。

他不是有意回避,只是整个人陷入一种某种意义上的“系统维护”模式——一个沉默的工程师,正在默默处理自己制造出的“变量”。

glass room的访问量暴涨,是始料未及的。

最初的设计,只是为了试验一套身份验证逻辑、匿名账户绑定机制和去中心化存储路径。他本意是做一个微型表达平台,服务给那些在校园论坛被删帖、在社媒被封号的同龄人。

他没想到,现实的重量会这么快涌入。

从那个女生发文之后,平台每天新增近千条访问记录。他不得不临时加固流量网关、修复多个异常节点,还花了一整个晚上做数据冷热分层,把部分“旧贴子”用IPFS分流。

但比系统更难管理的,是人的情绪。

某天晚上十一点,薛均刷到一个帖子:

“我们现在只能靠这样的系统发声了吗?但我依然怕……怕发出去的不是声音,是祸事。”

他坐在屏幕前,一言不发。宿舍已经熄灯,余光里只剩他侧脸的幽光。光标闪烁在那句话下方,他没有点赞,也没有跟帖。这是他自己做出来的东西,但他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判断。

他明白那种“怕”的来源。

从技术上讲,glass room并不完美。它并不能彻底隐藏上传者的指纹痕迹,权限配置也还有优化空间。某些上传方式甚至可能被截图、被翻译回肉身世界的身份。

而更深的“bug”,是这个系统从没准备好承载情绪的洪流。

它像一个没有岸的容器,所有关于创伤、权力、性别、愤怒的碎片,都源源不断被投掷进来。他原以为自己在做一个信息的中转站,结果它成了一场社会性情绪的接收器。

而他,是那个不被看见的中间人。

这几天,他开始重新梳理一件事:“做这个系统,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技术实验?

为了让表达不再靠别人说了算?

一时情绪上头想要主持公道?

他突然想起沈蕙那句话:他没有义务承担所有人的正义。因为主持公道本来就不是媒介能够做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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