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光,说长不长,但对于已经漏成筛子的霍府来说,尽够了。
第四日一早,霍父用过早饭上朝,霍少戈直接被义总管“扣”在书房。
“小姐,这三日,周王的人来过,五皇子的人也摸上了门。周王的人仍是围着小姐相关的打转,五皇子的人也已与那位弦音姑娘搭上了话。按小姐的吩咐,前天让这两拨人打了个照面,可能因为认出了武功路数,双方没多做纠缠,粗粗交过几手就各自散了。今日一早,五皇子的人还想进来,已经被挡了回去,周王的人自前天打过照面后,再没动静。”
“本想坐看鹬蚌相争,谁知鹬比蚌聪明这么多,真是麻烦。”霍少戈有些失望,但因霍父那日的提点,心下也有所准备,只略嘟囔几句,转而问道:“义叔,让信叔准备的那些铺子和东西怎么样了?”
“药材之类还好说,火器那里……将军的意思,还是得从长计议。”
义总管的声音越说越小,头也越压越低,霍少戈莫名其妙,正反省着是不是自己催的太急了,忽地想起自家爹爹临出门前与义总管晦暗莫深的眼神交流,脑中一个念头闪过:自己这一些列为应对接下来天灾**而未雨绸缪的准备,在众人眼中俨然形成了其他意思。
不会引出什么麻烦吧……
霍少戈有些犯嘀咕,但时间不等人,眼瞅便要入冬,火器赶不上也罢,药材这里却等不得,只道:“义叔,火器那里我改日亲自跟爹爹说,药材铺子里外可都可妥当了?”
义总管本担心霍少戈多心,还想着替霍父辩白几句,谁知霍少戈并不在意,倒让自己在胸口悬了半天的一口气霎时泄了下去,又念及已是月末,正是盘货归帐的时候,思忖着回道:“按守信的说法,除了几味不常用的药材出了点岔子,需要重新从南边往京里运外,小姐要求的四家药材铺子大体是张罗开了,小姐可要亲自去看看?”
霍少戈正想着是哪几味药材出了岔子,忽听得义总管让自己亲自去看看的提议,一时也顾不得细问,笑着道了句“有劳义叔备车,我去换件衣裳就来。”便急匆匆往内院赶。
因在书房与义总管说了半晌的话,霍少戈回到自己院子时,已是巳时过半。迈进院门,一片静谧无声,待上了台阶,便可隐约听见屋内有人说话。
霍少戈悄声绕到窗下,透过窗缝往屋内看,就见稚翎和弦音坐在绣架后劈丝线,稚翎嘴里说个不停,弦音一直嗯嗯啊啊的应着,却是心不在焉的模样。檀茗则站在床边,带着旃(zhān)儿、篆儿(zhuàn)用香炉熏着床被坐褥。
旃儿和篆儿本是霍少戈整顿内院时,把偷奸耍滑的老人都打发了后,仁总管新送过来的小丫鬟,也不过刚留头的年纪。霍少戈怜惜二人年龄尚小,稚翎则是习惯事事亲力亲为,因而二人虽是霍少戈院子里叫得上名的丫鬟,平时也只是做些传话或者看院子的活计。也不知这二人怎么投了檀茗的眼缘,檀茗主动提出带在身边教导。霍少戈本就对檀茗存有试探拉拢的意思,自然是牵绊越多越好,因而乐见其成,并不理论。
霍少戈看了一会儿,退回门口,有意把脚步放重,一打帘子进了屋子。
“姑娘回来了。”/“主子。”众人见霍少戈进来,都放下手中的活计,站直身子问好。
霍少戈看了一圈众人反应,笑着打趣道:“瞧瞧,都说是奔着伺候我来的,结果我不在,你们倒是好得跟什么似的,我这从外边回来,没茶没水的不说,连打帘子的人都不在,真真的叫我好没意思。”
稚翎不等霍少戈说完,已是满面通红,急吼吼的看茶倒水,旃儿和篆儿也凑上前跟着瞎忙。
弦音看着稚翎唯霍少戈命是从的模样,往日的十分伶俐倒掺杂了七分刻薄,抢白道:“稚翎妹妹心眼儿也太实了些,主子不过是与大家玩笑,哪里就让你紧张成这个样子?跟了主子这么久,哪能不知道主子向来大度,又怎么会是计较这些东西的人。”
稚翎闻言一顿,举着茶杯的手进不是,退不是。
霍少戈一把接过茶杯,将温度正好的一盏果茶喝了个干干净净,不理会弦音话里的官司,也不去看稚翎眼中的情绪,只笑道:“不和你们闹了,爹爹上朝前交代我,让我今日去看看家里的铺子,说是有几笔帐合不上,我本想躲懒,结果让爹爹训了一顿,索性只当出去散心。你们谁想出去逛逛,就去换出门的衣裳跟我来。”
“姑娘,奴婢要去。”
稚翎最先应声,旃儿和篆儿则齐刷刷看向檀茗,也是一副欢喜期待的模样。
檀茗摇了摇头,从荷包里捡了几枚桂花檀香饼放在香炉里,说道:“主子是奉国公爷的意思去盘查铺子账本办正事,又不是出去玩儿,哪里是那么好想与的?既要查账,又要回话,还要对账本,各个铺子的管事必然都在跟前,管事下边又有伙计帮衬。主子本就年轻,再带上一帮女眷,帮不上忙不说,外人看着也不像话。再者,奴婢们也只是投了主子的缘法,照顾主子生活起居,若涉及铺子上的事,到底是国公府的家事产业,我们这些人也应该主动有个避讳才不伤体面。”
弦音本是打算跟着前往,但听了檀茗的话,一时也有些顾虑,且今日稚翎不知怎地,从早起后便一直缠着自己,以至于自己尚未来得及与殿下的暗卫联络,思来想去,便也顺音搭腔道:“奴婢倒是想跟着主子出去长长见识,只是昨个儿咱们几个刚把主子冬日里的衣裳收拾出来,今日又是难得天气好,正好晾晒晾晒。”
霍少戈见与自己的预想大差不差,也不多劝,只许诺带些玩意儿回来,便和稚翎换了衣裳,带上帷帽,往前院寻义总管等人。
义总管今日褪去平常家穿儒衫,换上劲装,站在大门内清点随行人员。看到两人过来,一边指挥车夫将车凳备好,一边上前牵住骈马缰绳,直到两人都上了车,才将缰绳递与车夫,自己则一个翻身蹬上另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走在前头开路。
“好久都没见过义总管骑马了,真是威风!”稚翎趴在窗沿看了一会儿,兴冲冲回头与霍少戈说话,却见霍少戈神色恹恹,一时有些无措:“姑娘,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起来一些陈年旧事。”义总管今日的装扮正撞上霍少戈最不想回忆起的一段记忆,只得含糊其辞,另挑起话头问道:“今日你和弦音相处得如何?”
“弦音姐姐烦我烦得紧哩。”稚翎见霍少戈精神不佳,有意夸张言行逗趣道:“姑娘不是说,今日不能让弦音姐姐一个人呆着。所以自姑娘去了前院,我便央着弦音姐姐教我绣活儿,恭维话说了能有一车,弦音姐姐倒是也教了一阵儿,后来便有些不耐烦了。我呢,好话赖话只当听不出,弦音姐姐走哪儿我跟着去哪儿。最后,到底是檀茗姑姑看不过,发话让我俩给姑娘做件冬日里穿的寝衣,这才一起老老实实坐下。”
霍少戈眉头微蹙,又问道:“你觉得檀茗姑姑如何?”
稚翎歪着头想了想,说道:“檀茗姑姑看着严厉,总把‘规矩’二字挂在嘴边,但只要守着规矩,檀茗姑姑待人是极好的。为人处事正直公道,教起东西来也不藏私。这才跟着学了几天,旃儿和篆儿那两个小丫头肉眼可见的的长进不少。”
霍少戈听了,没再言语。稚翎见状,便也安安静静倚在车窗前看街上的景色。
没一会儿的功夫,到了地方。
霍少戈下了马车,看到眼前的街景一愣,倒不是药材铺子如何,而是药材铺子斜对个的一家门头奢华的糕点铺子——花神斋。以及,门口熟悉到简直可以用“阴魂不散”形容的身影。
义总管顺着霍少戈的目光看去,也是一愣,紧接着皱紧眉头,催促道:“小姐,咱们先进铺子吧。”
“义叔,来不及了。”霍少戈叹了口气,认命般上前福礼道:“臣女见过周王殿下,殿下万安。”
“好巧啊,霍小姐。”刘昂转着手里的折扇,虚挡住霍少戈行礼的动作,嘴角浅浅勾起:“既是在外边,不必多礼。”
霍少戈顺势起身,假笑堆叠:“谢殿下。”
刘昂无视霍少戈几乎毫不掩饰的想要告退的心思,折扇一收,点了点“济世堂”的牌匾,问道:“这就是霍小姐新张罗的铺子,不请本王进去看看吗?”
霍少戈立马接话道:“殿下说笑了,不过是爹爹国事为重走不开,打发我来瞧瞧家里这些产业,认认门罢了。再者,一个药材铺子,又不是殿下的糕点铺子,闻名遐迩,臣女还想着哪天有时间买些回去尝尝呢。”
“听这话,霍小姐还未尝过花神斋的点心。”刘昂折扇一收,做了个“请”的手势:“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正好出了些新样式的点心,本王送与霍小姐尝尝。”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霍少戈懒得多费唇舌,只愿快些结束这场“巧遇”,便跟在刘昂身后进了花神斋。不想,义总管却被一直侯在刘昂身后的厉镞抬手挡住。
“殿下这是何意?”义总管手抚腰间,蓄势待发。
刘昂摇着折扇,盯着义总管腰间似露非露的银光,似笑非笑:“花神斋的顾客大都是女眷,再者不过些文人雅客,像尔等这样杀气腾腾,或许,可以换个地方。”
剑拔弩张之际,因下车慢了一步便被挡在人群之外的稚翎,一溜烟从厉镞的手臂下钻了过去,挡在霍少戈面前:“那我要跟着。”
霍少戈向义总管使了个眼色,晃了晃衣袖,暗示其放心,然后带着稚翎,先于刘昂一步进了花神斋。
刘昂看着霍少戈的背影,视线慢慢汇集右侧衣袖上,笑着跟了上去。
霍少戈隔着薄衫,抚摸着凤鸣匕独有的弧度,并不是很担心。即使刘昂真想做什么,一定不会是花神斋。
毕竟,这可是那位出生在花朝节,身怀奇香,入宫便是贵妃位,尊贵到连封号都不需要,毫无争议宠冠六宫,已经影响到皇位传承的周贵妃的嫁妆。
刘昂,是个孝子。
花神斋内,金碧辉煌,一梁一柱,描龙画凤;一桌一椅,金银焕彩,及至珠帘绣幕,错季仙葩,难以尽数。更何论水晶玻璃台面下,一排排金盘玉盏内盛列的方寸大小,因选用花料不同而呈现各色各型的点心果子。
霍少戈因上一世见过表现还好,稚翎却真真看花了眼,可怜巴巴等着霍少戈的首肯。
霍少戈笑着点了点头,稚翎立即认真挑选起来。
“原来,你还会这样笑。”
刘昂轻声说着,许是语气太过真诚,霍少戈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只当没听见,恭声说道:“殿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刘昂瞬间恢复往日深浅莫测的模样,直视霍少戈双眼,意有所指:“就是觉得,你眼中的花儿,落了。”
刘昂的眼神仿佛洞穿一切,霍少戈心口一颤,下意识逃避口不择言道:“谁家好人家的姑娘天天花啊朵儿的,也不嫌害臊。”
“花是落了,可是,却长出了树。”刘昂收回探究的目光,退后一步,笑了笑道:“霍小姐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不如跟本王说说,说不定本王能有办法。”
霍少戈侧过身,完全避开刘昂的视线,重重叹了口气道:“爹爹这次出征回家后,精神一直不大好,虽说养了十来天,但到底也是上了年纪。偏偏圣上委以重任,爹爹更是不肯辜负皇恩,因此一直苦熬着。每每看到爹爹殚精竭虑、废寝忘食的模样,我这心里实在难受。”
刘昂晃着扇子,摇手顿足道:“原是这样,老世兄心系朝廷百姓,也是我朝之福,贤侄女切莫过于忧心,待我好生劝劝,也望老世兄身体为重。”
越说越假,霍少戈也没了周旋的心思,转身要走。就见稚翎眉眼弯弯,举着一个紫檀嵌螺钿团花纹十二格攒盒乐颠颠走来,一旁的厉镞黑着脸,手上捧着一摞三个填漆描金勾莲蝙蝠葵花九瓣式攒盒。
四个攒盒摞在一起,足有半人高。
霍少戈愣了一下,心虚的回过身偷瞄了刘昂一眼,试探着问道:“要不,我还是付钱吧。”
刘昂明显也是一愣,听到霍少戈的话才回过神,闭上眼摆了摆手:“不用,快走,不送。”
“小黑哥,可以帮我把那三个攒盒放到我们的马车上吗?我和我家姑娘还事要办,这一盒就够吃了……哎,姑娘,你跑什么,等等我。”
稚翎捧着足有自己脑袋两圈大的十二格攒盒,气喘吁吁追上霍少戈,口中念念有词道:“姑娘别担心,周王殿下这么好,一定会帮你劝老爷的。”
“这几盒糕点就把你收买了!”霍少戈瞪了稚翎一眼,没好气道:“真是该信的人不信,不该信的人倒是信了。算了算了,先回铺子,别让义叔、信叔着急。”
相比霍少戈这边鸡同鸭讲焦头烂额,刘昂除了面对空空如也的货架短暂的无语,心情整体还是不错。
厉镞送完糕点回来,刘昂已经转进二楼雅间,唯一不变的,仍注视着对面的济仁堂。
“主子真要劝镇国公荣养?”
刘昂转动着拇指上金缠银绕镂空象牙扳指,回想着刚刚霍少戈蹩脚的举动,笑道:“想什么呢?霍国公一顿三碗饭打底,现在劝他荣养,怕他认准本王有不臣之心,直接忠君报国拿刀砍我,皇兄都未必拦得住。”
厉镞语塞,静默无言,一同注视着不远处门可罗雀的药铺。
过了约有半个时辰,霍少戈等人从济仁堂出来,坐上马车离开。
刘昂关上窗子,看向厉镞:“你说,霍家先是从西南沿海的万家那备下大量药品,又与其他几家询问起火器生意,是想干什么?”
“霍家要反?”厉镞几乎脱口而出,紧接着却是难以置信:“可镇国公一向舍家卫国,忠心耿耿,况且镇国公并无子嗣传承……”
“谁跟你说是霍耿要反?”刘昂打断厉镞的话,在厉镞疑惑的目光种,讲出更出乎常理的判断:“就不能是霍耿的独女——霍、少、戈。”
厉镞的震惊无以复加,甚至有些想笑,也的确笑着说道:“主子怕不是在说笑,一介女流之辈,也敢造反?”
刘昂收起笑脸,展现出毫不掩饰的冷漠:“厉镞,自幼跟我长大的十二卫,如今只剩你一人。我提醒你一句,永远不要小看女人,尤其是貌美近妖的女人。”
【小剧场】
刘·斩钉截铁·我俩果然是灵魂伴侣·昂:“哈哈,你要反,我就知道你果然跟普通的女人不一样!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叼起自家点心铺子装饰用的花花草草,摆出最帅气的姿势)
霍·莫名其妙·少·你是不是有病·戈:“我的确不普通,但真的没想反!造过反的都知道,造反容易,守成难”(握紧袖子里得凤鸣匕,杀得了一次,应该也能杀得了第二次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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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周郎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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