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茗睁开眼,就见窗外天色晶明,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屋外有人正在洒扫说话。
“可是迟了!”檀茗暗叹一声,忙不迭起身,大力推搡着仍在酣睡的弦音:“还不醒醒,别让人看笑话。”
弦音迷迷糊糊睁眼,见此早晚也是吓了一跳,边穿衣裳边嘟囔道:“怎么都睡的这样沉,莫不是昨晚的酒水有什么问题……”
“别混说。”檀茗厉声打断弦音的话,心内却忧思更盛:有问题的不是酒水,而是这位主子的态度。若早些时日还能用邬明珠落水一事搪塞,可如今看来,只怕另有隐情。该不该提醒那位小心提防?
弦音穿戴整齐,不见檀茗后话,虽不知檀茗愁绪百转,却也细细回想起昨晚种种,敛气收声道:“这位大小姐,我最近是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了。远的不说,就说昨日,我说起是五殿下特意央求陛下将你我二人送来霍府照顾她的,她呢,‘原是这样’四个字就将这件事打发了。难不成真的知道些什么?”
弦音言及于此,面色骤冷,看向檀茗。
檀茗摸着手腕上缠绕三匝的檀香珠串,不动声色道:“我劝你也收敛些,别总是‘我’啊‘她’啊的挂在嘴边,犯了忌讳还不自知。主子素来聪慧,原先是主子不计较,若真计较起来,现今大亓唯一的镇国公的独女,东宫三师之一的太子太保的千金,哪一重身份不值得主子自持自重?”
弦音神色松动,面露讥讽之色道:“镇国公如何,‘公侯之乱’那样热闹,说灭也就灭了;太子太保又如何,最后也要看皇位花落谁家。倒是我想多了,她一个养在闺中被宠坏的大小姐,若真知道什么,还能与咱们亲近说笑。不过,她最好也别张狂太过。镇国公再厉害再疼她,还能护她一辈子?就冲她把邬贵妃和邬家得罪的厉害,到时候,无依无靠一介孤女,除了咱们殿下心软念旧,谁能顾得上她……”
檀茗默默听着,不再作声。
这时,门口垂帘翻动,两个衣着装扮相差无几,都梳着双环髻的小丫鬟一前一后走进来,笑着说道:“姑姑和姐姐睡得可好?我们听见屋内有了响动,料想姑姑和姐姐应是起身了,便想着把东西送进来,也好伺候姑姑和姐姐梳洗。”
“两位妹妹快休说这般话,我们原是一样的。”弦音见有人进来,连忙换了表情,改口陪笑道:“昨儿也是陪主子凑趣,多喝了几杯,睡得比往日都沉了些,主子那可是用过早饭了?我和檀茗姑姑这就过去伺候。”
走在头前的小丫鬟先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一旁,转身接过身后人手上的洗漱物件,一一放置在檀、弦二人身前的架子上,俏声道:“姐姐莫急,我们老爷刚回府,姑娘正在前院陪老爷用早饭。姑娘特意嘱咐过了,让姑姑和姐姐不必拘谨,只管当自己家一般。等姑娘从前院回来,自然让人请姑姑和姐姐过去说话。”
两人闻言,只得先自行洗漱用饭不提。
一顿早饭,相较弦音和檀茗的满腹心事食不知味,书房里的父女二人倒是悠闲自在,不时品评几句菜色。
“这胭脂米精贵,清煮才显滋味,你留着自己吃,一两米煮一顿,一早一晚配些小菜正合适。哪像现在,另外配着肥鸭咸肉煮这一盆,平白糟蹋了。”
“爹爹,再怎么精贵不过就是一种米,怎么做全看咱们怎么吃,难不成咱们家也要垮了,连这一碗粥也要这样算计。”霍少戈说着,又给霍父添了满满一碗,直看着霍父喝上,才道:“老宅那边已经打发人送了两斛去,义叔特意安排快马上路,想必最迟下月月中,必然能到的。”
霍父点了点头,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叹了口气道:“你且看着安排吧。”
霍少戈对霍父与霍家老宅间的陈年旧事只是略有耳闻,可看着霍父的模样,心中也不是滋味,粗粗将自己碗中清煮的胭脂米粥喝净,放下筷子,深感世事无常:“这位老祖宗也是奇怪,早年间,或是派人或是寄信,摆着长辈的款儿要这要那从未客气过,怎么临了想吃口东西反倒七拐八拐畏缩成这样。若是此时孝叔不送这封信,或是信中不提这个事儿,难道要把这一口吃食留作遗恨不成。”
霍父见霍少戈不再动筷,便将桌上剩下的各色菜品一股脑倒进粥盆里,就着海勺,几下便尽收腹中,随后拍着肚子感慨道:“当年的张扬作风是为了延续情分,如今收敛小意也是为了延续情分。这位老祖宗一走,咱们京城霍家和宓(mì)州霍家,真就成两个霍家了。”
霍少戈闻言有些两世交叠的触动,霍父却已收神敛思,转而问道:“宫中送来的那两人你待如何?”
霍少戈听这话也顾不得老宅那位不知隔了几层的老祖宗,撒娇抱怨道:“爹爹还说呢,怎么就这样突然的送过来了,也不提前知会一声,真真儿打了我个措手不及。”
霍父哈哈一笑,满眼不信:“圣上下旨恩赐,爹爹能有什么法子,再说,你不已经有了打算。我可听循义说了,你要暂撤府中守卫三天,除了周王那里,只怕还有别的人吧。”
“什么都瞒不过爹爹。”霍少戈正襟危坐,难得严肃道:“这两人算是我刚入宫中就送到我身边的,弦音是五皇子的人,至于檀茗姑姑,既是五皇子的人,又不仅是五皇子的人。弦音不能留下,檀茗姑姑我想试着拉拢一二。当然,这都是后话了。眼下这三天,爹爹您且看着,既然都看不惯咱们霍家独善其身,那就都给我下场陪着!”
“少戈。”霍父宽厚的手掌再次覆上霍少戈的脑袋,揉去霍少戈满面戾气,心平气和的问道:“少戈,爹爹有些好奇,少戈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消息?”
霍少戈语塞,看向霍父的目光也变得惴惴不安。
重生这种事本就玄而又玄,自己从不怕爹爹不信自己,怕的是爹爹知道上一世自己的所作所为后会失望,会难过,更怕爹爹认为自己重生后的种种举动仅仅是出于对上一世趋利避害的选择。
霍父看出霍少戈的忐忑畏惧,没再追问,只是语重心长道:“少戈,爹爹知道,你如今应该是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爹爹相信你。可是,切记一件事,‘消息’这种东西,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可不信,不可尽信。真消息,错过了时机,便可为假;假消息利用得当,就可成真。天底下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用一成不变的态度去对待瞬息万变的局势,会留下致命的危险。”
霍少戈心头一震,顿觉醍醐灌顶。
明明许多人、许多事,与上一世相比,已经走向不同轨迹,可自己拘泥前世旧情的框架中,但凡遇到不同之处,或循古守安,或惊疑自苦。若不是爹爹及时点破,只怕后患无穷。
霍少戈后怕不止,霍父却心下大安。
知女莫若父。霍父知道霍少戈曾经的怨怼情绪,也知晓霍少戈如今的保护举动,其间转变必有原因,但既然霍少戈还不想说,那他就不问。点到即止的几句话,也只是怕霍少戈会吃亏。
霍父对霍少戈,总是愧疚且掺杂无底线的纵容。
霍少戈从书房出来,稚翎已经等在门口。
“姑娘,义总管说,府中守卫都已经转到暗处,大门口也只是留下些粗使小厮,可还没见什么可疑之人。”稚翎弓背缩腰踮着脚尖凑到霍少戈跟前,有意压低嗓音,说话时滴溜溜的大眼睛左右乱瞟。
霍少戈见状,捏了捏稚翎肉肉的面颊,笑嗔道:“你呀,这是生怕别人看不出些什么。这才第一天,又是青天白日的,哪能那么快就有动静?”
稚翎红着脸,站直身子,局促着唤了几声“姑娘”,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霍少戈歇了接着打趣几句的心思,挽起稚翎的手臂,边走边哄道:“几句玩笑话,可不许往心里去。你哪有地方学这些东西去,现在已经很好了。咱们先回去,别忘了,咱们院子里还有两尊大佛等着发送呢。”
稚翎闻言果然重新抖擞精神,反挽着霍少戈的手臂,说起自己的奇思妙想。霍少戈听着,时不时应和几声,点评几句,来回之间,也是有了些别样想法。
回到自己院子时,弦音和檀茗果然已经等在这里。
弦音快步上前,挽上霍少戈另一侧的手臂,似真似假的埋怨道:“主子,您现在怎么只带着稚翎妹妹,都不理奴婢了?”
霍少戈挽住稚翎想要抽回的手臂,却也没拒绝弦音的亲近,反嗔道:“真是没良心的,我念着你们宫中辛苦拘束,有意让你们自在休息,怎倒落了不是?”
“奴婢辜负主子的心意,该打,该打。”弦音说着作势朝自己脸上“打”了两下,又赔笑道:“主子,奴婢只是怕主子不要奴婢了。若不是五殿下心心念念全是主子,有意向陛下提及,奴婢真怕见不到主子了。”
“唉。”霍少戈长叹口气,顺手松开弦音,扶着稚翎往院子里的竹亭走去。
檀茗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条半新不旧锦面絮着绗棉的坐褥,先一步铺在亭内的石凳上,轻声道:“主子,如今天凉,略坐坐便进屋吧。”
霍少戈顿了顿,看向檀茗一眼,并未坐下,只是抚着竹栏语带可惜道:“若论贴心,万人比不过姑姑您一个。只是,你们到底都是宫中的人,只是暂时派来伺候我,若我嫁人了,你们也愿舍了宫中基业,陪着我吗?”
“嫁人!”弦音愣在当场,檀茗倒是立刻接过话头,问道:“主子怎么想起这个?”
“听爹爹说,陛下打算给我赐婚。爹爹的意思,想必是那位邬小将军吧,谁又知道呢?”
说罢,也不等众人反应,径直回了屋子,还不忘让稚翎把门带上。
且不论檀茗、弦音听到这话是什么心思,霍少戈倒是难得在屋子里清净了一整天。两人有意打探什么,都让稚翎以“姑娘心情”不佳挡了回去。若问起稚翎,更是一团浆糊。
毕竟,稚翎是真的不知道。
别别扭扭到了晚上,檀茗姑姑并不伺候就寝相关,难得的弦音也未提起,两人问了安,就如昨日一般,去隔壁暖房就寝。
霍少戈知道,这事儿,算开了个好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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